1. 001(修)
    楔子-留存于某处、某人记忆深处的某段残响:


    “森先生。”


    有人在说话。那是个略带冷淡的,少年的声音。


    “森先生。你还好吗。”


    有人在呼唤他。有人想唤醒他。


    ……唤醒?


    森鸥外睁开了眼。


    不。不对。更准确的说,他是重新寻回了视觉,得以再次用双目观察现实世界。


    可是,森鸥外不记得自己何时阖上了双眼。即使平日里再怎么故作跳脱,假装废柴,他也始终都是那个森鸥外。


    男人从未舍弃野心,自然也未曾放下过防备。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双手握拳,僵硬的蜷在港口黑手党首领室内唯一一把座椅之上。


    在这近乎漆黑的室内,阵阵纸张腐朽之气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腔,仿佛正替前代主人教训着他这鸠占鹊巢的无耻小偷。


    有那么一瞬,森鸥外仿佛再次看见了那个枯瘦而癫狂的老人,再次闻到了那股人类走向尽头时,才会散发出的老朽死气。


    那么,这回死气又是从谁身上传来的呢?


    森鸥外看着眼前的少年,视线却始终无法聚焦。眼前站着的似乎并非一个人类,而是一团模糊又扭曲,光点散射,呢喃阵阵的黑影。


    说起来,他是个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人。又或者说,森鸥外故意为自己设计了这种“平易近人”的形象。


    而在此时此刻,他突兀的想起,自己已有两天不曾刮过胡子。


    ……太遗憾了。


    如果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要以这幅邋遢的模样死去,还真是叫人不甘啊。


    他这样想着。以一副极少有人见过的,有些茫然、有点无措的神情,小心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睁的大大的,透出了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天真。森鸥外看上去有点无助,那模样好像一只初次遇见天敌的猛禽。他被吓住了,是的,他甚至——正在发抖。


    他控制不住的发着抖。森也想停下来,但这具冰冷的身躯却拒绝听话。


    森鸥外僵直了的大脑正在逐渐复苏,思考与思想令他为此感到羞耻。


    不值一提的羞耻,一钱不值的自尊。若能活下去,他能舍弃全部人格去哀求、去挣扎。


    但现在?现在不行。


    因为他已经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了。


    首领,就要背负首领的尊严。他应当是港口黑手党的奴隶,是三刻构想中夜晚的象征。


    夜晚怎能为了苟活而屈膝呢?


    现在想来,这一切都出了错。


    就在数周前的某个微凉午夜,森以手术刀为前代首领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在颈动脉上——而眼前的少年,正是那日的目击者之一。


    这便是森叫他单独前来的原因。失算、误算,愚蠢。他选错了选项,或许即将迎来人生的终结。


    明明只是这样小的错误而已,森鸥外的结局,难道就这么荒唐可笑吗?


    所以,想必各位也想如此发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道。他想不起来了。


    森鸥外难以抑制地颤抖,他的肌肉都在痉挛。


    那双温润的红眸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在心底呼唤着自己的人形异能:爱丽丝、爱丽丝!


    而金发卷曲的美丽女孩儿就坐在他脚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森鸥外张了张口。


    他惊魂不定的样子——其实有几分可爱——如果他这个年纪的人,还能用可爱来形容的话。


    “……你做了什么?”


    他平静的、干枯了一般的问道。


    那黑洞一般的人形有些好奇的观察着他。似乎还有点为难地皱了皱眉。


    接着,羽生莲仪才好脾气的开口了。


    “你想知道我的能力究竟是什么。而我为森先生你展现了它。”


    “显然,我错估了它的效果,人类的精神无法承受这一切。为了不令你彻底崩溃,我删掉了你有关于我能力的这部分记忆,使你重获稳定。”


    “……所以,我的建议是。森先生没必要再和我确认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于详细的描述也可能为你带来危险,而港口黑手党已经不起这么频繁的首领更换了。”


    颤抖随着少年的话语逐渐停息。森鸥外消化着这一切。他的坐姿依旧僵硬,但那张嘴里说出的话语却一如既往,充满了令人信服的理性。


    “……合理的判断。”


    他说道。


    这场对话就此结束。森鸥外借此确认的事情只有一件:


    怪不得羽生莲仪的监护人如此放心。


    齿轮照常向前推进。属于横滨的日常日复一日。好像什么都未被改变,从未有人深受影响。


    而对森鸥外来说,


    唯有恐惧。


    唯有恐惧——渗透过那被篡改了的记忆——穿透他的灵魂——深深扎进了他的心脏。


    唯有恐惧得以留存。


    ————————————


    正文卷


    羽生莲仪是个人造人。


    或许在此时便揭秘会使这个故事少上几分神秘感。但“羽生莲仪是人造人”一事,本身便是这个故事的固有前提。


    他并非人类,而是由此世间最有知识、最有信念、最不畏危险与艰辛之人创造的,所谓“瓶中小人”的人造生物。


    炼金术师为祂献上一切,以垂死之际的呢喃、全身的鲜血与强大的意识渴求祂的诞生。术师在祂身上寄托了自己乃至人类对力量的想象与追求,并在将死未死之际,成功使祂得到了生命。


    然而,祂的创造者并非一位永不停歇的学者,而是一位希望终结一切,令世界重回虚无的狂人。


    祂听着创造者濒死之际的呢喃,由衷的为他感到遗憾。


    实际上,“瓶中小人”若无足够的知识,又或得到了他人的帮助,是无法通过自身的力量走出瓶内,干扰现实的。


    即使祂的创造者有着这样宏大的愿望,而祂也确实得到了将之实现的力量,却因最后一步无法进行而前功尽弃,这还真是很难不让人感到惋惜。


    即使力量强大,想要实现创造者的理想,祂还缺一些运气。


    好在虽然不走运,但祂并不算是倒霉——因为在这世上,还有另一位“人造人”存在。他很快便察觉了异样,赶到了此处为祂善后。


    更可喜的是,这位前辈由衷的为祂能够诞生而惊喜不已。


    年长了祂数百岁的人造人自称罗尼·斯奇亚特,是由一群追逐知识、也享受知识的埃及炼金术师制造而生的。


    就如同祂生来便是此世间对“力量”的一切想象与诠释,简直就如同此世间力量其本身那样,这位前辈,则是“知识”的化身。


    “说瓶中的我是全知全能也不为过。”


    罗尼语气平静的炫耀着。


    “那时的我简直就是这个次元本身,看待世界就如同在细胞中观察自己。”


    “……真好啊。”祂吞吞吐吐的感叹着。“我并未有过这种感觉,也并不觉得自己知晓了一切。我似乎也有一定的知识储备,真的,你看,为了能与我的创造者对话,我便令自己觉醒了理性。但是…”


    但这股空虚感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的交流十分愉快。自称罗尼的人造人前辈掩埋了祂制造者的尸身。


    就像祂拥有力量的同时,也拥有一定知识那样,罗尼也拥有一定的力量。他能轻而易举的分离土地,改变天气。


    虽然与祂所拥有的力量相比完全不值一提,但据罗尼所说,仅此而已他便被视为“恶魔”,被认定为远超人类之物。


    人类可真弱小啊。


    祂虚虚的呢喃着。非常感动。就是这般羸弱的人类制造了自己——然后,祂又有些难过。因为自己无法像罗尼那样自如的挥洒力量,祂不知该如何走出这“烧瓶”。


    “哦?你意外的早熟呢。”罗尼有些意外似的。“我那时可是纠结了很久,才决定要从瓶中走出,从完全的人造人,变成不完全的人造人——又或者说,变成人的。”


    罗尼以那双锐利的金色眼眸凝视着祂。


    “是什么令你想要出来?难道是因为我吗?啊,我是不是不该把你揣在兜里?你是怕黑吗?”


    他明显是误会了,以为个体差异能大到这种程度。但罗尼的体贴也让祂有些感动。祂嗫嚅着,说出了自己着急出去的原因。


    简单点说,


    祂急于实现制造者的梦想:彻底摧毁这个星球,这个星系,这个宇宙,这个次元,这个世界。


    “……”


    罗尼沉默了一会。


    好吧,罗尼沉默了很久。


    “这可不行啊。”祂的前辈坦诚地说道。“这会让我感到困扰的——这会让许多、许多人,都很困扰。”


    这句话存在一些悖论。因为祂拥有一瞬熄灭所有生命的能力,因此祂相信绝不会有人感到困扰。


    死人不会困扰。


    好在祂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情商。祂具备一些似是而非的常识,明白毁灭世界本身便是一件公认的错事。


    可是,


    可那是制造者的梦想啊。


    制造者为了制造祂而遭受追捕,并已失去了生命。制造者的人生已被彻底终结,接下来就只会逐渐被人遗忘。这也太孤独了,这也太可怜了。


    既然如此,祂必须为他做点什么,不是吗?


    于是祂鼓足勇气,与罗尼争辩了一会儿。


    得到的结论就是不要与罗尼争辩。不要试图与一个象征着知识的人造人争辩。这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事。


    而祂很快就被逆向说服了。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祂才刚诞生不到两个小时,又没能拥有多少知识,怎么可能不被睿智而经验丰富,还对祂十分之友善的罗尼说服呢?


    祂不想让罗尼困扰。既然罗尼喜欢这个世界(但他好像拒绝承认的样子),那祂二话不说直接将它摧毁,也太无礼了。


    “算了。往好处想想。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这样做。”


    罗尼慢条斯理地说着,那双细长的狐狸眼中充满了莫名的愉悦。


    “如果这个星球在某日彻底病入膏肓,并向另一颗汇聚着无数智慧生物的星球砸去;又或者地球上生活着的人们已完全失去了活着的乐趣与希望。”


    “到那时再将之彻底擦去,不也算是实现了你创造者的梦想?”


    “……嗯。”


    虽然,我感觉,创造者的本意肯定不是这样的。


    但祂还是半推半就的答应了罗尼,会暂时放弃这个念头——起码,在动手前会征求他的意见。而在罗尼单方面确认祂并未撒谎之后,话题便自然而然的来到了:该如何取得人形,上。


    才刚诞生的祂实在不算聪明。


    虽然也称不上笨吧。但祂确实有些迟钝。


    那之后罗尼总说祂:“有一股孩子般的稚气,天真的让人没法放着不管。”,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但事实也的确如此。


    “为了走出烧瓶,我舍弃了‘全知’。”此时,罗尼平静地说道。“我不再能够窥视未来,知晓这世间的一切。”


    那对曾经的他来说相当的恐怖。好似一个耳聪目灵的孩子突然失去了听力,若不是他的制造者玩笑般的在他面前装死,要他继承自己的身份继续对知识的追求,或许罗尼还要思虑许久,才能舍弃未来视,打碎完整的自己,走出烧瓶。


    “……只有从完美,变成‘不再完美’,才能打碎瓶子,获得直接干扰现实的能力。”


    这明显是个相当重要,亦相当痛苦的抉择。


    但令罗尼没想到的是,眼前已放弃摧毁世界的小人造人只纠结了片刻,便决定了要舍弃什么,借此得到人形。


    在那之后的某一日。改以兄弟相称的这对人造人类,也曾对此展开复盘。


    “因为你看上去很期待的样子。”


    那时,因身处美国而自称杰西瓦尔的“力量”这样说道。


    “从刚一见到我开始,你就……雀跃而期待。”


    “因为罗尼哥你很喜欢我,所以我也就变得很喜欢你,想变得和你一样了。”


    他坦诚地说着。根本不顾对方悄然变红的脸颊,与情绪中那无尽的羞赧与表情上的抗拒。


    还是杰西瓦尔的羽生莲仪无比确信。


    “因为你很期待,我也就不自觉的觉得:可能变成人类,就是一件很好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