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
    苏灼之坐在浴桶里,清澈的水面上浮着不少新鲜的玫瑰芙蓉花瓣,秾丽多姿,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花瓣浴并非女子专属,世家贵公子生活精致奢靡,衷爱享受,试问谁会想要自己身上臭烘烘的?那是终日劳作的底层庶民才有的标志。


    小少爷是个娇贵挑剔的人,对沐浴的香汤也有诸多要求。不只是简单地用佩兰和山泉水煎煮出兰汤沐浴,还会根据季节喜好等,轮换不同品种的鲜花。


    初春取桃花,盛夏采荷花,深秋摘芙蓉,寒冬以雪水煮红梅。有时还会添些名贵药材,泡一个舒舒服服的药浴。既能让花香浸入皮肤,还能调气血,对身体有益。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可以说是在写小少爷本人了。


    苏灼之慢悠悠地洗着,半眯着眼,尽情享受热水浸泡每一寸肌肤的舒适,花香逐渐遮盖过药的苦臭。


    他抬起手臂,放到鼻尖下,低头轻嗅,直至闻不到讨厌的味道了,才愿意从浴桶里出来。


    赤足踩在木凳上,水流顺着细腻白皙的皮肤滑落而下,在地面凝成一小滩水。


    脚还是湿漉漉的,自然不能穿锦缎鞋靴,而是踩在一双木屐上,紫檀木所制,触感光滑润泽,敲击地面时,发出规律悦耳的声响。


    慵懒不羁,悠闲舒适。


    苏灼之尤爱在家里,穿着木屐慢悠悠地走,啪嗒啪嗒。特别是盛夏时节,手里抱着一碗冰凉香甜的酥山,翘着二郎腿,露出衣摆下的脚,不用被鞋袜包裹束缚,紫檀木的凉意沁入脚底,格外舒服。


    不过,现在快入冬了,脚上湿意散去后,庆平立刻就会给他换成毛绒绒的兔绒鞋,柔软暖和。


    苏灼之擦干身体,随手披上丝绸寝衣,腰间一拢,便绕过屏风,啪嗒啪嗒地往外走。


    一踏出门,就先看到了外面杵着的高大身影。


    刚沐浴完,生气炸毛的小少爷心情不错,像个熏蒸得粉粉的,刚出笼的糯米团子,软乎乎,让人忍不住想揉捏一番。


    苏灼之扬眉:“你怎么在这?”


    谢玦盯着他的脸,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因为犯懒,苏灼之的寝衣穿得并不规矩整齐,衣襟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一小片白里透粉的肌肤,还有一缕半湿的黑发黏在上面,勾勾缠缠。


    苏灼之歪头迷惑。他怎么感觉这笨狗比平时更呆了,傻傻的。


    忍不住就又想呛他。


    “我只是沐浴而已,还需要侍卫守门吗?难不成还能像话本里,有人偷窥,闯进来个采花大盗什么的。”


    谢玦眸光微闪,不发一语。


    没得到任何回应,苏灼之觉得无趣,露在外面的脚趾也因为凉意微微蜷缩起来,颤巍巍的。他一哼,甩袖转身离开。


    因着小少爷染上风寒,屋内提前烧起了地龙。


    故而,一跨过门,暖意扑面而来,和外面形成明显的温差,像是两个世界。


    苏灼之放松地倒在软榻上,拥着绒毯,两条长腿也缩了进来,闭眼侧卧。泡过澡后,骨头都变得酥软了似的,只想躺着,一动也不动。


    晚莹坐在一旁,弯腰替他擦着被水打湿的发尾。


    谢玦就站在榻旁,直勾勾地看着,觉得那双碰着苏灼之发丝的手极为碍眼。


    身后宛若实质的视线,令晚莹若有芒刺在背,可她并未因此就起身,将位置让给谢玦。在她心中,小少爷的心情和想法才是最重要的,谢玦惹少爷不快了,自然没有资格替少爷擦发。除非少爷主动使唤他。


    布帕一点点吸干了头发上的水分。晚莹这才收回湿润的帕子,再拿起瓷瓶装的木樨花发油,倾倒于手心,细细地涂抹在小少爷的墨发上,不放过任何一缕。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理该好好爱惜。小少爷更是如此。一头长发从小仔细养护,才能这般乌黑如瀑,光泽莹润,漂亮得惹人羡慕。


    做完这一切了,晚莹才起身。她本还想替少爷拉一下毛毯的,可惜手上沾满了油膏,不方便碰,只好转身让庆平过来。


    但不等她低声细语,谢玦就先一步上前,做了她想做的事。


    晚莹微愣,看看小少爷,又看看谢玦,忍不住压低声音说:“你别待在这,等会又该惹小少爷生气了。”


    谢玦没理她。


    虽说小少爷一开始是让谢玦干了小厮的活,但现在又没这样了,他得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啊。


    晚莹拧眉无奈,只好先出去净手,让庆平进来伺候。


    苏灼之半睡半醒,迷糊间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头发,就拉长了声音懒懒道:“晚莹,我渴了。”


    没一会,有人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一碗温茶送到他嘴边。


    苏灼之眼睛都懒得睁开,就这么半靠着软枕,低头轻抿青瓷杯边缘,慢慢啜饮。


    像在喂小猫喝水,很乖顺听话。


    谢玦垂眼看着,鼻尖缭绕着浅淡的花香。刚才苏灼之沐浴完出来,周身笼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时,他就闻到了,现在离得近,更是闻得真切。仿佛一头栽进了柔软芳香的锦簇花团里,熏得人神智恍惚,无法抽身。


    苏灼之喝了半杯温茶润湿喉咙,这才睁眼,感觉到有些不对,偏头看去,脱口道:“怎么不是晚莹?”


    谢玦唇线紧绷,冷嗤:“少爷要我叫她过来吗?”


    苏灼之却像是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坦然点头,“嗯,你去。”


    谢玦面色更冷,起身就大步离去,头都不回,背影看起来十分潇洒的模样,但实际如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苏灼之才不会管他,低头继续喝茶。


    他前面喝药时,就思索过以后要怎么对待谢玦。


    诱之以利。


    但他不打算现在就开始。谢玦才刚不顾他的命令灌药,犯错惹恼了他,怎么可能还赏钱。谢玦跟只笨狗似的,以后他若是把犯错跟奖励联系到一起,继续这么做怎么办?


    说起来,他要不要去找姜阳羽府里的训狗师学点训狗方法?虽说谢玦是人,而非狗狗,但总有些共通之处,试试也不亏。


    苏灼之微微噘嘴,吹了吹茶水玩,接着放到小桌上。


    谢玦又出府,不知去哪里了。


    反正苏灼之不想看见他,也没过问。


    夜幕降临,苏府的灯盏逐一亮起,昏黄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稍显阴森。


    宫里那一遭,尽管谢玦骗他说是宫女犯了恶疾,苏灼之也这么说服自己,但到底是在心里留下了阴影。白日里,明媚的阳光穿透一切,阴霾无处可藏,但到了深夜,那宫女恐怖的模样就不受控制地再度在脑中浮现。


    苏灼之接连梦魇,睡不安稳,晚上都有些不敢闭眼睡觉了。他点着灯看话本,似乎打算就这么耗到天亮。


    苏夫人见小儿子如此,哪能放着不管。她没收了话本,让他躺下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轻轻拍他的背,唱起了哄小孩睡觉的摇篮曲。


    苏灼之愣了下,羞窘得脸都红透了,大声喊:“娘,我不是小孩子了!”


    苏夫人温婉一笑,柔声说:“不管你长多大,都是娘亲眼里的小孩。”


    苏灼之低头,嘴里嘟嘟囔囔,不太认同,但还是没拂娘亲的好意,被迫重当了一回摇篮里的宝宝。


    娘亲的声音很好听,轻柔如纱,皎洁如月,缓缓流淌在空中。


    不知不觉间,苏灼之心里的别扭淡去,眼睑微颤,慢慢疲倦地合上了,陷入酣眠。那些惧怕不安,好似都被歌声化解。


    他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或许,也有哥哥煮的安神茶,爹送来的辟邪金塔,和压在枕头底下,祖母亲自去庙里求的平安符的作用。


    苏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担忧他,宠爱他,他实在很难去害怕些什么。即便害怕,大概也不会持续太久。


    翌日。


    苏灼之休息得好,脸上都多了两分红润血色,仿若被暴雨打蔫了的花朵又在阳光下,焕发出鲜活生机,熠熠生辉。


    国子监的好友听说他病了,结伴一起来探望他,还很贴心地给他送来了博士布置的功课,以免他因病落下进度。


    苏灼之非常感动,并送了他们一拳。


    少年人嘻嘻哈哈,玩笑打闹,放肆大笑的声音传出去很远,能把树上停歇的鸟雀都吓得扑腾翅膀飞走。


    他们跟苏灼之说着学堂里的糗事趣闻,蓬勃朝气充满了感染力,让苏灼之都忘了自己还病着,扑过去,滚作一团。


    一群公子哥瘫在宽敞的长榻上,姿势豪放,全然不顾形象,要让把礼仪规矩刻进骨子里的礼部老尚书见了,不得给气死。


    “灼之,你可得赶紧好起来,龚成他爹的烧尾宴就三天了,你不会想错过吧?”


    苏灼之悬在长榻外的腿晃了晃,半眯着眼,“怎么可能,要不要我现在给你表演个隔山打牛?”


    叶华晖挑衅说:“哟,你打一个给我看看。”


    苏灼之偏头,扬眉给姜阳羽使了个眼色,然后一拍他的背,同时,姜阳羽默契地给了叶华晖一脚。


    “嗷——!”


    苏灼之坏笑:“感觉到了吗?叶牛牛。”


    叶华晖抱着脚叫了两声,随后飞扑过去,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泰山压顶。


    其他人也过来凑热闹,一个接一个,叠罗汉。


    庆平慌乱无措,围在榻边左右打转,想帮自家少爷,却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谢玦的脸色越来越冷,他没有贵族子弟不能碰的顾忌,上手就把人不客气地拎走。


    突然身体悬空的姜阳羽等人,跟撞鬼了似的,猛地回头。


    谢玦冷淡道:“我家少爷还在病中,不宜喧闹。而且,差不多到喝药的时候了。”


    苏灼之好不容易被解救,刚喘口气,一听到这话,直接都要断气了。谢玦又不是他爹,怎么比他还关注喝药时间啊!


    一群人围着观赏苏灼之喝药的痛苦表情,让他想找个机会偷偷倒了药都没办法。


    终于艰难喝完,他把药碗塞给谢玦,让他赶紧拿下去,别搁在这熏人。


    几个朋友笑话完苏灼之怕苦后,顺势聊起了自己小时候是怎么藏药的。最厉害的,把千金难买的一盆姚黄牡丹都给浇灌死了,挨了顿胖揍,趴在床上好几天下不来。


    苏灼之听得哈哈直笑,差点被嘴里的蜜饯噎到。


    门外廊下,谢玦听着苏灼之清朗的声音,心里莫名有些憋闷。


    身旁是精致华美的金丝鸟笼,漂亮的鹦鹉活泼扑腾,发出聒噪的声音,让人更烦躁了。


    谢玦偏头,冷冷地盯着它。


    鹦鹉无所畏惧,瞪着小豆眼叽喳叫唤:“看什么看,说话啊。”


    谢玦不理会。


    “原来是个哑巴。”鹦鹉用尖尖的鸟喙梳理羽毛,从横木上飞下来,用爪子大摇大摆走路,得意又嫌弃说,“小少爷喜欢我,才不喜欢你,哑巴,哑巴。”


    谢玦眯眼,透着一丝危险,倏地伸手掐住鹦鹉脖子。


    鹦鹉大惊:“嘎——!”


    一对视上,瞬间怂下来。


    “喜欢!喜欢!好喜欢!恭喜发财!步步高升!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鹦鹉求生欲爆棚,不断张嘴蹦出各种讨喜好听的话。


    所幸,还是有用的。


    这莫名其妙发疯的人类松开了它。鹦鹉飞快退到鸟笼的另一侧,紧紧贴着栏杆,挤成一张鸟饼,怂巴巴。


    屋内的人听到鹦鹉叫唤,让小厮提鸟笼进来。


    苏灼之便夸起自家鹦鹉通人性,一整天叭叭叭,很能说,歌唱得也不错。


    “这样?快唱一曲来听听。”叶华晖颇有兴致,戳了戳鸟。


    鹦鹉不想唱,敷衍地啾啾两声,就当做是营业了。结果一转头,望见不远处站着的谢玦,它瞬间支棱起来,脆声喊:“少爷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噗哈哈哈哈!”叶华晖等人捧腹,“好傻的鸟,你家主人没娶妻,谁跟他合,谁给他生子?”


    鹦鹉炸毛,立刻骂回去:“你傻,你才傻,你全家都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