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三神山12
    但席宿已经无法再分辨时间了。


    秦蛸的梦境全由秦蛸自己掌控,他心情好时,会晴空万里,他心情不好时,乌云密布。


    在秦蛸变化多端的善变情绪下,席宿原本疾病缠身的身体,开始变化莫测,时好时坏。


    而每当看到他身体不适时,秦蛸总是会想方设法过来和他聊上几句,分散他的注意力。


    秦蛸是个很不善言辞的人,每次看到他,都只会浑身僵硬说上一句,“你会好起来的。”


    席宿看穿了他冷漠疏离的外表下,还隐藏着不擅于与人交流的一面。


    他的担忧,他的心思,他的心情都写在了那张未长开的稚嫩面容上。


    可席宿并没有拆穿他,而是朝着他轻轻颔了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


    秦蛸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的五官漂移了下,才不苟言笑将热茶端了过来,生硬说道:“喝茶。”


    希望你能够喝下去。


    这样你才会好起来。


    明明是最为简单不过的措辞,可是他偏偏无法冲着席宿说出口。


    兴许是他从未与人类交流过,从而在面对席宿时显得十分笨拙。


    秦蛸只能将手指紧扣在了茶盏的边缘,侧身将黄芪茶递给席宿。


    而席宿却从储物戒里拿出了单位发的茶缸,将黄芪茶倒了进去。


    秦蛸:“……”


    席宿朝着他笑了笑,“我习惯用茶缸,这样显得更有仪式感。”


    说完,他一口闷下,大概是味道太重,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他不喜欢。


    意识到这点,秦蛸抿了抿唇,生涩问了遍,“你喜欢什么?”


    席宿怔了怔,他支起了身体身,将整个身体倚靠在枕头上。


    他发冠未束,银色发丝倾泻而下,披散在腰间,衬着清丽。


    孱弱清瘦的银发青年,纵使面色呈现着不健康的惨白,喉间系着遮掩着疤痕的白纱,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成年男性的沉稳与优雅。


    他抬起来的眉眼温和,看向他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打趣,嗓音虽很沙哑,却不失温和,“你问我喜欢什么食物,还是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秦蛸微微一怔,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而沉默了片刻说道:“都想问。”


    席宿笑了起来,他笑时,那张素白的面容上,染上了片嫣红,清雅艳丽。


    秦蛸眼中如皎洁月光的席宿,如今好似卸下了全身伪装,慵懒靠在枕头上,眼神怀念,明明那双眼睛是在看着他,却像是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世界一样,空洞虚无。


    “我不喜欢清淡的食物,我喜欢辛辣食物。”


    “只可惜我还需要养生,为了健康得忌口。”


    “我还喜欢乖巧听话,对我唯命是从的人。”


    秦蛸重复道:“原来你喜欢乖巧听话的人?”


    席宿轻轻“嗯”了声,唇角微微弯了起来,“我心目中的那个人,定要以我为首,在乎我的心情大于世间上的一切,对我百依百顺,对我无微不至,我必回以真心。”


    说着,又顿了顿,席宿敛下了浓密的长睫,投下了阴影遮挡住了他的眼神,顷刻,秦蛸只听见了他声若蚊呐的声音,“还有,我不想再继续工作了,我好想回家呀。”


    如同被击碎的雪山,暴风雪来袭,那张温和的表象终于崩塌一样,席宿细弱的声音,令秦蛸都为之一惊。


    他喜欢的,他口中所表述出来的,与他表现出来的姿态截然相反,仿佛这一刻的他,才是真实的他一样。


    秦蛸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触及到了席宿不可触及的隐秘东西。


    只是席宿很快收敛了表情,目光沉敛看向他,忽然间,又淡淡弯起了唇角,“我开玩笑的。”


    那张笑颜逐开的面容上,写满了甜蜜的谎言。


    说谎。


    秦蛸十分清楚,只有他前面说的,才是他发自内心的真实言论。


    可席宿再次披上温润如玉的表象,目光柔和抬起了眼睛,看向了自己,朝着自己露出了笑容。


    那是他一贯用来面对外人的表情,常人只会觉得他儒雅,随和,却不知道那些都是他的伪装。


    而事实上,席宿的确惊讶于自己在秦蛸面前展现出自我,他险些忘了,自己不是席宿,而是大师兄。


    不过,他不认为这是件坏事,因为他认为暴露自己真实的一面,秦蛸会产生自己是“特别”的错觉。


    而这样的想法,多半会让两人信任值攀升一定的程度。


    他虽是无意的,可他还是间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成果。


    没什么不好的。


    因为秦蛸确实因为他的表演沉默了下来,接连几日照顾他都更用心了。


    席宿眼看时机将到,便虚弱冲着秦蛸说:“秦蛸,你不用再照顾我了。”


    秦蛸身体一颤,欲言又止问:“为什么?”


    他怔了怔,像是误会了什么,紧咬着双唇道:“因为我伤人了,你讨厌我伤人?”


    “但我伤的并非善人,他们曾对我百般欺辱,倘若我不伤他们,他们都会伤我。”


    席宿身体顿了顿,他并不介意秦蛸伤人,他介意的是滥杀无辜。


    修仙界贯来是强者为尊,秦蛸若是不自保,村民便会伤害秦蛸。


    而且这里是秦蛸的梦境,并不影响现实里秦蛸变成魔尊的时机。


    因此他只是摇了摇首说:“不,我不讨厌你,秦蛸,我明白你并非是滥杀无辜之人。”


    他目光灼灼注视着秦蛸,注视着注视着,又忍不住有些心不在焉了起来,“我只是……”


    他停顿了片刻,接而转头看向了窗外,苍白的面孔上满是向往,“秦蛸,你知道吗?”


    “在我们世界的外,其实还有着更大的世界,你我皆为都是困在世界里的井蛙醯鸡。”


    “辉煌的皇城,巍峨的山峰,辽阔的花海,在我们世界外,还有着绝美绝伦的景色。”


    他语焉不详,话中有话,却透露着很多层面的意思,“倘若我们一直都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意识,那么我们无疑是幸福的。”


    “但如若我们明明知道除了自己的世界,还有别的世界,却依旧深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那么我们该有多么的可悲。”


    秦蛸沉默不语。


    “我要离开了。”


    席宿直视着秦蛸,平静陈述着自己的打算,“我来到村子的目的是为了找到宠物,既然一直没有找到,那么我没有理由留下来了。”


    秦蛸面色煞白,但很快恢复了原来冷淡的模样。


    他看向了席宿,面露病容的银发青年便这样虚弱躺在床上,安静注视着他,明明身体单薄到像是风一刮会倒下,但眼中满是温柔。


    他神色都阴沉了下来,举起手中的药膳,将汤勺抵在了席宿的唇边说:“等你痊愈后想去哪里都行,席宿,你还是先快好起来吧。”


    席宿却只是笑了笑说:“秦蛸,如果你哪天没有看见我,那么我已经离开了这里,去往新的世界了,你不用难过,我们有缘再见。”


    秦蛸身体一颤,敛下眼帘,完全遮掩住了横瞳里的寒意。


    他怎么可以随便离开呢。


    他好不容易捕捉的光芒,怎么可以轻易离开他的视线呢。


    秦蛸转身独自来到庖厨,握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稚嫩的面容上,竟浮现出了些许偏执之意。


    他用刀割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了药膳当中,以自己的妖魔之血,吊着席宿残破的躯体。


    席宿在秦蛸妖魔之血的哺育下,原本奄奄一息的身体,切实都逐渐有了万象回春的征兆。


    他不再病恹恹,他可以走动了,他每日会坐在庖厨前,目光追随着秦蛸砍柴烧饭的身影。


    被视为怪物的秦蛸,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他产生了想要与席宿作伴,一起生老病死的荒谬想法。


    但想要离开的人,始终都会离开。


    几日后,秦蛸果真找不到席宿了。


    那一刻,秦蛸坚信着的正在崩溃。


    从他身上骤然冒出了浓郁的黑雾。


    黑雾散发着浓烈的腥臭味,那是鱼类与腐烂生物结合的气味,伴随着他变化多端的情绪,而愈发愈浓厚了起来。


    整个村子都在他的黑雾下,变得腐朽不堪,在席宿离开几日,连村民都在黑雾的影响下,成了行尸走肉的僵尸。


    这令系统都忍不住紧张了起来,“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要离开秦蛸,他梦魇了,小心他陷入心魔!”


    原本离开的席宿,此时正坐观其变坐在屋外的树梢上,气定神闲道:“没事的,小问题,别紧张。”


    系统怎能不紧张,屋子里的秦蛸甚至还听到了梦貘制造的心魔声音——


    “他终于扔下你了,你应该早知道,像他这样端坐于九天之上的人,怎么会为了你,留在破败不堪的渔村?”


    “不是的!”


    “你想要将他留下来吗?你想留下他,你应该折断他四肢,将他囚于渔村,让他成为攀附你而生的笼中雀。”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秦蛸痛苦不堪捂着耳朵,从唇齿之间发出了细弱的悲鸣声。


    但忽如其来的嘲讽声音,打碎了他隐藏在心中最后的妄念。


    “怎么不是?你算什么东西?你不是人类,你更不是妖魔,你有什么本事可以保证他永远都不会扔下你呢?”


    秦蛸终于面目狰狞地跑了出去。


    秦蛸每走到哪里,村民都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你是怪物。”


    “怪物应该回到自己本应该待在的地方,永远都不要再出来。”


    “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是个小怪物,他才会不想要你的。”


    都是他!


    秦蛸身上溢出来的黑雾愈发愈浓烈,几乎覆盖了全村的犄角旮旯里。


    都是他的错!


    他的身体样貌同样逐渐发生了改变,不曾长开的躯体终于开始生长。


    ——稚嫩的男孩顿时化作了鲜衣怒马少年郎。


    那双不属于人类的横瞳,在黑雾的影响之下,变为了人类正常的眼珠,在阳光下泛着赤色的光泽。


    他黑发开始被红发代替,魔纹像是蚯蚓一样,蜿蜒爬在了他的面孔上,使他的面孔变得可怖起来。


    而覆盖在他尾脊的黑雾,形成了八条大触手,在半空中上张牙舞爪着,击碎了在场村民们的幻象。


    少年魔尊初露锋芒。


    “秦蛸……该不会是入魔了吧?”


    系统没有想到自己再次上线时,事情的发展居然有些不对劲了,语气里都不由带上了些许责备,“您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来刺激秦蛸呢?”


    “要是秦蛸真的提前因心魔而入魔了,那么您的任务会被当作失败处理,这样一来,您的退休时间要延后了。”


    “我真的不明白,明明您离开对于提升秦蛸的信任值毫无益处,您却还是选择离开,您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席宿都置若罔闻,他没有回答系统困惑不解的提问。


    他只是神情宁静,当机立断从神识里拔出了千机笔,下一刻,一张巨大的捕鱼网将秦蛸整个人网住。


    他从天而降,来到秦蛸身边,蹲下了身,眼睛里带着坐观其上的晲睥,俯视着被捕鱼网网住的秦蛸。


    “没想到我捕捉到了条石居。”


    声音无不动听,如锵金鸣玉,尾音更是有着侃侃之意。


    原本陷入杀伐之心的少年,在看见他时,都在刹那间安静下来,身上缠绕着的黑雾消散,目光呆滞看着他。


    半晌,少年瞳孔骤然紧缩,桃色的薄唇,启了又闭,闭了又启,最后定格在了一个优美的弧度上,“席宿?”


    他直勾勾盯着席宿,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你……你没有走?”


    席宿有片刻间怔然,他抿了抿唇,沉声道:“我本来是要走的。”


    少年眼眸里的光芒黯淡了下来。


    “但我忘记带上我捕捉的石居。”


    席宿的唇角微微上扬,唇边梨涡若隐若现,在紧要关头时,犹如仁慈的神佛,朝着陷入痛苦的少年伸出了救援之手,“秦蛸,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你,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