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
    青格勒将朝格仓下令举行葬礼的消息告诉陈香扇时,是在他们从牧场回来的路上。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说琴娜的葬礼要在今晚举行——”陈香扇站在四通八达的路上,身后路过的车轴声盖过了她的惊讶,青格勒开口为她解释,“嗯,这是王兄请大巫师推算出的时辰,不会有错。”


    青格勒语毕望向他们行来的方向,怯怯发问:“我一得到消息就去帐下寻你,没想到你们不在,看这样子你们是去牧场了?”


    “香扇娘子,是不是不放心门都舅舅?”


    陈香扇读出了青格勒的自卑,忙摇头否认:“殿下多心了。我们去牧场,是有事请教。”


    青格勒沉默着没去追问。


    陈香扇本无话可说接,却在看向将至午时的天空后忽然同她说:“青格勒殿下,用完午饭后,能否带我去琴娜住过的毡帐走走?”


    光从南照向青格勒的肩头,她抬眼看着陈香扇愣了半天,才应下一声微弱的:“好。”


    -


    午后,陈香扇的毡帐外,青格勒如约而至。


    青格勒瞧着陈香扇与越然先后钻出毡帐,不觉开口说道:“越郎君与香扇娘子的感情当真叫人艳羡,总是这样形影不离。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吧?”


    “殿下误会,我们不……”陈香扇的辩驳不出越然的意料,他转头接过了她的话,“先生是越某的雇主。”


    “雇主?”青格勒百思不得其解。


    眼前二人的默契与心有灵犀,任凭旁人如何去看,都不是一句雇佣关系可以作解的。他们若是知道这对曾经心意相通的爱人,走到今天成为了拿不起,放不下的宿敌,也一定会惋惜。


    陈香扇走过越然面前,遮住青格勒投向他那诧异的目光,没有予以解答。


    她只是提醒道:“殿下,走吧。”


    青格勒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题外话,随之颔首与他们一同踏上了去往琴娜故居的路。


    -


    而后,在一座偌大的毡帐前停住,华丽的装饰填满陈香扇的眼眸,眼前的一切无不昭示着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身份是何等的贵重。


    琴娜,果然是德兰最尊贵的公主。


    然与之相比的青格勒,处境就显得寒酸。出身,是束缚住她们的枷锁。


    好在她和她都不曾放弃选择的权利。


    毡帐的华丽依在,可自主人离开后就好像带走了它所有的生机,帐前余剩下的只有一位守护着它的老阿妈。陈香扇转眸看向青格勒,她问:“殿下,可以进去看看吗?”


    青格勒望向那位阿妈,她记得她,她曾是照顾琴娜起居的女婢。大抵因为年长的缘故,琴娜和亲时并未带上她。


    她是想她安度晚年的吧。


    只是青格勒觉得琴娜应该怎么也想不到,自她走后阿妈就一直守着她的毡帐,再也没有离开。


    青格勒鼓起勇气礼貌地走上前与她问候,她也好久没有将过她了,“阿妈,您还记得我吗?”青格勒开口时有些忐忑,她不知对琴娜如此忠诚的女婢,会如何去看待她这个“叛逃者”。


    坐在帐前的阿妈,垂了垂昏沉的头,她在半睡半醒间听见有人唤她。


    她皱起了眉,可睁开眼看见的人,却叫她欢喜,“青格勒殿下,真的是您吗?您终于回来了——”阿妈竟然激动到伸手抱住了她,“奴婢终于等到您了。”


    青格勒弯下的腰僵住不动,她惊诧于阿妈的反应。陈香扇更与越然不明所以相视一眼。


    “阿妈在等我?”青格勒退出她的怀抱。


    阿妈站起身来,“是的殿下!是琴娜殿下,让奴婢在这里等您。”


    “琴娜?”青格勒听见琴娜的名字,更加诧异。阿妈却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殿下临行前,在帐前整整等了您一个晚上,她说有件东西一定要交给您,可直到出发,殿下也没能等到您回来。”


    “所以殿下便嘱咐奴婢守在这里,无论等到什么时候,一定要等到您归来,然后将东西亲手交给您。”


    阿妈想起琴娜临行前的嘱咐,想起五年来无数个等待的日日夜夜,泪意阑珊。青格勒的泪也同样落下。颠簸辗转,她以为故乡早就已经抛弃了她,不曾想在这最静谧的角落里,竟还有个人在等她。


    每一次都是琴娜给予她救赎。


    “请您随我来,殿下给您的东西就在里头。”


    阿妈擦干眼泪转身掀起帘帐,却在看见陈香扇与越然后疑惑:“青格勒殿下,这儿二位是?”


    青格勒闻言收起愁绪,为阿妈介绍起身后的人:“他们是为琴娜从长安给可汗送信的来客,亦是琴娜在长安的朋友。”


    “原是贵客,二位一块进来吧。”阿妈邀请,陈香扇与越然齐声应了句:“叨扰。”


    -


    毡帐内,浓厚的草原风情与琴娜在长安所居的点翠宫堪为两境。


    陈香扇瞧得出纵使琴娜离去多年,这里仍被阿妈一直细心打扫照料着,就连那案前的几盆花草,亦如主人在时一般模样。阿妈一定不止在等待青格勒,她也在祈盼琴娜会在某日归来。


    “这位贵客,请问殿下在长安过的好吗?”阿妈在案前为他们倒水。


    陈香扇接过杯盏垂下双眸,不同于敦煌酒肆里决绝的回答,这一次她哽咽着,不知如何作答。看来,阿妈早被遗忘在了角落。时间于她而言像是静止,太沧的消亡,长安的沦陷,以及琴娜的葬礼,她全然不知。


    她停留在的,永远都琴娜离开牙帐的那天。


    该如何打破时间的“滞留”,又该如何告诉她琴娜已经故去……


    陈香扇陷入两难。


    “阿妈,您不说要将东西拿给我吗?”青格勒的发问,暂时解决了陈香扇的难题。


    阿妈恍然想起正事,回身从木箱中掏出一个兽皮口袋递给青格勒,“青格勒殿下,这便是琴娜殿下给您的东西。”


    许是不想窥探主人的私物,阿妈转眸拎起铁壶以换水的由头退出了帐外。陈香扇望着阿妈离去的身影,没有丝毫放松。


    她知就算她不开口,今夜的葬礼过后,她也一定会知晓一切。


    所以,就暂且沉默吧……


    青格勒从囊中取出一颗精致的狼牙挂坠,她细细描摹上头的纹路。忽而忆起那年秋狩场上,朝格仓猎下头狼,当场赠给琴娜一颗狼牙,她以为这便是那一颗。


    直到将口袋里余下的那张信纸展开,青格勒的泪便止不住的往下落。


    “青格勒,王兄为你我一人做了一条狼牙项链搁在我这儿,我一直没有机会交给你。可惜,我就要去长安了,东西放在阿妈这儿,等你回来让阿妈交给你。青格勒,别为我担心,我是向往长安的,你就大胆的向前行走,王兄的狼牙会保佑我们平安喜乐。你要记住,王兄是爱我们的。再见青格勒,我亲爱的王姊……”


    晕染的笔墨,能够看出琴娜写下字条时的匆忙,青格勒此时握着琴娜留给她的狼牙哭的泣不成声。


    陈香扇上前伸手轻轻落在青格勒的后背,想要给她些支持的力量,她垂了眸:“无论那些蜚语如何传说,琴娜是记得你的,她更不曾怪罪过你。”


    “原来……她真的不曾怪过我。”青格勒拉住了陈香扇的手臂,就像拉住了挣扎出泥潭的藤蔓。


    她以最真诚的口吻说道:“琴娜,谢谢你……”


    “我帮你将狼牙戴上好吗?”陈香扇反握上她的手,青格勒望向身前站立着的人,信任促使她将另一只紧握狼牙的手掌摊开在陈香扇的面前。


    陈香扇腾出双手接过项链,虔诚地戴在了她的颈间。


    而后,她沉声在她的耳边低诉:“青格勒,今晚过后,跟琴娜告个别,也与过去告个别吧”


    陈香扇缓缓起身。


    她理解青格勒的痛苦,就如从宫城之下逃离的她,也一样背负着苟活于世的罪恶。可前路漫漫,她背负着不止是罪恶,还有希望,与她们最初的梦。


    青格勒伸手摸起那条项链应了声:“嗯。”


    阿妈算好时间提水归来,可她刚一进帐他们便要离开,或许是为了逃避追问,总之他们皆默契地起了身,“殿下与贵客们这就要走?不再多留些一会儿吗?”


    “多谢阿妈,我们还有些事要去忙,就离开了。”青格勒摇摇头与陈香扇他们向外走去。阿妈出帐相送,不舍的神情溢于言表,她很久没有像从前一样替琴娜招待过客人了。


    她很高兴,却也很落寞。


    她站在帐下挥手目送,时间在她的眼前依旧是慢慢地走。


    三人行出百步,陈香扇却忽然停下,“殿下,越然你们先回去,我忘了件事。”


    “可要我陪——”越然的话没能追上陈香扇回身的速度。她一路跑回了琴娜的毡帐前,阿妈看见她微笑着问:“贵客可是落下什么?”


    陈香扇笑着点点头,阿妈什么话也没说,抬手为她掀开了帘帐。


    再次进帐,只陈香扇一人,她认真的环顾琴娜曾经生活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她的印记。


    陈香扇沉默着走向妆台,从袖中掏出一柄鼗鼓轻轻搁上桌案。随后她将手揣进袖衫,于心下念道:“琴娜,就让这柄本该属于琥珀词的鼗鼓陪着你去往挂满星星的地方,兴许你们可以相遇,并认出彼此。”


    “您的东西找到了吗?”阿妈热心询问。


    陈香扇回过神,转身看向立在帐外的阿妈,她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告诉她:“阿妈,您刚才问我的问题,很抱歉我没有回答。但我想我应该告诉您……”


    “太沧亡国,琴娜殿下留在了长安。今晚可汗会为殿下举行葬礼,我希望您能去送殿下最后一程。”


    “她一定很想念您。”


    寥寥数言落去,陈香扇不敢去看阿妈脸上的神情,她只能匆匆穿过帘帐离去。待到站在帐外的空地上回望,陈香扇也不曾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阿妈有知晓实情的权利,她不该错过她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