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壹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盖四野。


    自陈香扇与越然踏进漠南的那一刻,这首《敕勒歌》就在陈香扇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先人的诗篇,赋予了草原独有的浪漫。七月的乌拉特到处芳草连天,当她眺望起远方,便立刻洗去了半月来奔波的劳苦。


    恍惚一瞬,陈香扇感受到了秋半晚音律中的壮阔。


    琴娜,你的家乡极美。


    “先生可曾到过漠南——”越然信马踏过陈香扇身旁,陈香扇望他由明到暗,“不曾。”


    自陈韶与陈香扇离开蓬莱后,便一路南下。然就在陈韶将她送进汇林苑前,她二人本欲北上去看塞外风光,却突遭变故。所以,这条北上的路,便成了陈韶孤身在人世间走过的最后一程。


    如今,因为种种原因陈香扇幸运的与那年的陈韶重逢在这条路上,她也不再抱有遗憾。


    “我来过,那时间……阿娘还在。”


    越然说话时,嘴边衔起了不知何时折取的嫩草。只见草随风动,衔取它的是个烈烈儿郎。


    陈香扇在旁沉默,她记忆里,汇林苑只有那对从来少言寡语的父子俩。而越然的阿娘,只存在于思慕堂的那张画像之上。


    像是陈韶所画,却早已旧的泛黄。陈香扇曾出于好意想要重新绘制,但越然并没应答。


    “这里的景色可曾变过?”陈香扇打破了沉默。


    越然松开缰绳,拥抱起天光,他闭上双眼缓缓应道:“不曾,什么……都未曾更变。”


    越然的话意味深长,陈香扇凝视起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仿佛自老宗主故去后,越然就被困在了汇林苑,一瞬间被迫背负起千斤重担,越然虽从未抱怨过任何,但再也没放快乐过。


    这样的越然,叫陈香扇如何不心疼?只是当她掀开自己的伤疤,已是痛的自顾不暇。


    “喂——”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呼唤,越然睁眼望去,一男一女驾着辆勒勒车停在前方。越然回眸看了看陈香扇,陈香扇下意识问了句:“是在叫我们?”


    “先生,瞧瞧周遭可还有旁人?”越然话说的漫不经心,可他却警惕着握起了缰绳,压低声音提醒起陈香扇,“小心行事。”


    陈香扇闻言点头不语。


    近前后,不等陈香扇与越然开口,那位身穿长袍的草原女子就先阐明了自己的意图。


    只见他右手抚在胸前,将左手背去身后,“二位,我们从居延海去往德兰王庭。没想到走到这里,拉车的牛出了问题。不知二位要去向何处?能否送我们一程?”


    “且不说能否相送,只说你们如此出现在这般荒无人烟处,叫我们如何信你?”越然立在马上不为所动的样子,惹得女子身旁那身材魁梧的勇士不悦,“你,大胆——”


    “琪格其图,退下!”女子出言喝止了男子粗鲁的行为,并致歉道:“抱歉,琪格其图没有恶意。他只是因为不能准时到达王庭而着急,还请您原谅他的冒犯。”


    “我们不是坏人。这是我们的牙牌,请二位鉴别。”


    女子举止优雅,从容自得。陈香扇双手接下牙牌,却在瞧清上头的称号后惊讶:“你是琴娜的王姊——青格勒!”


    琴娜?她最小的妹妹。


    青格勒面向陈香扇,笑容凝固在嘴角,她问:“你是什么人?你怎会认识琴娜?”这一次换青格勒提防,一切在她眼中都太过凑巧。


    琪格其图也同样拿出了敌对的气势来。


    陈香扇却翻身下马,站在青格勒面前用太沧的礼仪郑重拜下。她说:“我受嘉昭媛所托,送一封家书到德兰王庭(牙帐)。”


    “家书……琴娜……”


    青格勒沉声唤起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仍是有许多不解:“太沧王朝不是已经——”


    “是,太沧已然妄矣。”陈香扇如实作答。


    青格勒在她话音落后欲言又止,陈香扇明白她想问什么,有些事也不必再瞒:“殿下去了,这封信是殿下临终前所书,我务必要将这封家书亲手交给朝格仓可汗。”


    陈香扇思量再三,开口时没有再称呼起嘉昭媛那个称号。太沧故去,这声束缚住她的嘉昭媛,何必再叫……


    不若唤声殿下为好。


    王朝覆灭,青格勒心中明了琴娜会是怎样的结局。只是当真正面对起事实,仍会痛心疾首。


    说话间,越然不知何时下马,牵着飞廉走到众人面前,插话道:“既然诸位相识,我便不再多疑,方才多有冒犯,望公主见谅。诸位不是急着去牙帐?速速将马换上,别再耽搁。”


    路途遥远,青格勒缓过神,转眸同勒勒车前的勇士吩咐:“琪格其图,帮这位郎君套车。”


    “是!”勇士抚臂应答,越然无言走去。


    青格勒看向陈香扇,表示感谢并发了同乘的邀请。谁成想,不等陈香扇回话,越然便替她谢绝了好意:“我与她同骑一马就好。”


    “殿下莫听他胡言,我与殿下同乘。”陈香扇迅速驳回了越然的妄想。


    妄想破灭的越然,在套好马车后,眼睁睁看着陈香扇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那位草原公主的马车。他也只得无奈走到逐月身旁,轻轻拍了拍马背意有所指道:“可怜之人配可怜之马。走,启程——”


    陈香扇在勒勒车内放下帘帐,彼时,落下了一抹极其不易察觉的笑。


    -


    此地至德兰牙帐还有百余里之遥。车厢内,陈香扇朝北,青格勒面南。


    青格勒先是问了她与越然的名,而后二人相顾一笑,就再也无言。许久之后,陈香扇看向青格勒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一句:“殿下,为何会只带一名护卫,从居延海那么远的地方归去王庭?”


    “我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我喜欢到处走走。”


    青格勒谈及此处,脸上才总算是展露出几分笑颜,“若非为了参加那雅尔大会,我这会儿应该还在去往别处的路上,路上会让人忘却烦恼,路上也总有好风景。”


    “原是这样。”陈香扇微微一笑,没再多言。


    青格勒却忽然问起:“琴娜的信,是写给王兄的吗?她可曾提起过别人?”陈香扇回想那信封上“王兄亲启”的四个字,点头应了句:“信是殿下写给可汗的,不曾提及其他。”


    “不曾提及……”


    “看来她仍在怪我,她始终不肯原谅我。”许多旧时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唤起。青格勒纵使行过了千山万水,拥有过无数短暂的欢愉,她以为往事永远成为过去,却始终未曾走出心头的那道坎。


    她每每举目,琴娜就站在眼前。


    她一遍遍来自内心深处的忏悔,也再得不到一句谅解的回答。于是乎,她将十指紧握,第一次同除王兄外的人说起了那件过往……


    “香扇娘子,你可知那个本该死在异乡的人——应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