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拾
    陈香扇没有避开越然的目光,她安静地望着眼前这张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脸,默而不答。


    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昭昭少年从未与她分别。


    只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陈香扇一时不知该怎样跨过。


    “洗好下来吃饭。”


    越然逃不出陈香扇的凝望,他缩回触碰她的手,转身离去了。


    陈香扇看着屋门由开转合,下意识伸手覆上越然曾触碰过的地方。余温拉扯过她的指尖,刺骨的爱意跌落鸿沟疯狂滋长。蓬莱有多远?路有多长?


    陈香扇无奈落下了那素白的手掌。


    她本可以选择直白的逼问,又偏偏放不下那份因爱所生的执着。


    原来,跋前疐后的人,不止越然一个。


    陈香扇起身默默铺开了她的行囊,她无心与爱恨绞缠,垂眸将目光定在了那张星象图上,她似乎还有些事要做……


    -


    越然离开房间后去了大堂。


    没想到,正巧碰上老汉独自坐在客栈外的长凳上,剥洗着今年最后一茬胡葱。


    越然望着残阳下那个孤独的背影,并未上前打扰。老汉却甩了甩胡葱上的泥土,笑道:“少侠,站在那做什么?”


    为何向来行路无声的他,会被这暮年老者识破?越然一惊,但瞧老汉身无杀意还是回了句:“无事可做,下来转转。”


    老汉闻言随手将胡葱投进水盆,转头相邀,“落日正好,出来赏赏。”


    越然走出客栈,残阳温柔地撒过他的胸膛。近处陇山孟夏,与他想象中的萧索不同。苍翠的山林,遮蔽住了世人望向遥远大漠的目光。


    “少侠,从哪来?”老汉发问,越然看着马棚内被老汉安顿好的飞廉与逐月道了声:“咸阳。”


    “天子脚下,王都与邻,是个好地方。”


    “自从南边打起仗后,老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西行的中原人了。上次遇见这般情况,还是在乘南朝的改仁二十七年,也不知太沧这次能不能撑的过去…”


    老汉浑厚的嗓音里夹杂着岁月的沉淀,他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说起了从前。


    只可惜,他惋惜时,太沧已然覆灭。


    消息闭塞的旷野,越然看着老汉忧心忡忡,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否关于太沧的覆灭,从下一个西行的中原人口中得知会更好?


    越然思来想去,岔开了老汉的话:“店家,客栈为何独你一人在守?”


    提及此处,老汉无奈叹了口气。


    “这可说来话长。”


    “从前这儿是条通商道。往来客商云集,老朽这客栈也是宾客如云。那时间,老太婆还在,几个杂役也没逃。乘南亡后,日子难熬,还以为太沧建立能求个安稳。没想到,覆辙又来。杂役们为求生四散奔逃,余剩下我和老太婆,日子也就那么一点点的熬。”


    “如今老太婆不在了。这间用我们一辈子的心血汇聚起来的客栈,真不知在老朽百年后,会是个什么样。”


    故事中的老汉凄凄惶惶。


    可坐在越然身旁的人望向陇山上的残阳,眼中却泛着金光。


    他在人间一遭,能行至尽处已是有幸,就没什么好再奢望。


    老汉回眸看向仍在“前行”的越然,莫名说了句:“年轻人,有什么怨解要尽早放下。人若走了,就只剩追忆。”


    老汉的话意味深长,越然抬眼同他望向一样的残阳。只是,越然的眼中并没有金色的光,“店家,若遭背弃后的失而复得,又该如何作解?”


    越然不用多言,老汉便知这是他与楼上女子的怨结。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傲气的儿郎,老汉劝解道:“万事皆因果,与其困苦论因,不如放下修果。前因已成,再去执着没有半分意义。只要你还舍弃不掉这个果,就要学着承受。”


    “人生呐,到头不过一场修行。便是那无数的因因果果,才汇成了咱们有苦有乐的一生。”


    “不是吗?”


    残阳落尽,翠林下燕子归家。


    越然无言将老汉的话反复琢磨,又细细咽下。


    “太阳落喽——生火做饭。”老汉高呼着掏出那把淘洗干净地胡葱,朝脚边的土地甩了两下,一转身瞧见柜台前驻足的人,他开口唤了声:“娘子。”


    越然回眸望去,陈香扇面朝柜台湿漉的头发被红绸高高地系起,清冷的侧脸若隐若现。


    陈香扇并没有被他们干扰,她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台后悬挂的画像,沉声问起:“敢问店家,这幅画像是谁人所画?”


    老汉拎着胡葱走进客栈,他眯眼看去画中的老太婆微微笑起,“那位客人从始至终都未曾透露过姓名,她只说羡慕我们能如此扶持一生,便赠了我们一张画像。”


    “一晃六七年了,如今这幅画成了老太婆留给老朽为数不多的念想。若是能再见到她,定要好生感谢。”


    陈香扇怔怔走进柜台,眼前画中的每一笔都是那般似曾相识。王侯千金相邀她都敢拒,感人肺腑之遇她却挥笔,这便是陈韶。


    站在院子里的越然察觉到什么,一言不发地回了头。


    “店家,我帮您将这幅画描补描补可好?”


    陈香扇抬手摸过画纸泛黄的边缘,那老妪的脸沾着风干的水渍。


    老汉回想起盛夏时的大雨,鬼使神差地冲破屋檐倾泻下来。他拼命将画救下后,遍寻了许多画师,却再难恢复。


    今日听闻陈香扇一言,老汉像是看到了希望,“娘子愿将画像描补,老朽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店家不必挂怀。还请您将画中人的长相描述一二。”陈香扇不希望陈韶留存在世间的心意被渐渐冲散。她转身走去,听老汉讲起了画中的人。


    -


    音容易叙,钟情难尽。


    老汉意犹未尽地起身向厨房走去,陈香扇则瞌眸坐在桌前将老妪的面容思量。


    陇山的夜,静的吓人。


    陈香扇睁开双眼不自觉地向院中望去,她望见璀璨星河下,那个背影仍旧倔强地立在原地。


    他在想什么?何故一言不发,是否是为了……


    陈香扇来时只顾看画,并未听见老汉与越然的对话。若她听见了那样一番话,或许此刻便不会起疑。


    她看得出了神,岂料越然转身时,恰好与之四目相对。如此,事隔经年的一个对望,让二人双双坠入那年的震泽浩瀚。


    可不必救渡,风浪自会将他们带去彼岸。


    陈香扇移开目光回身正坐,越然迈开踟蹰的脚,走了进来。


    此时,胡葱的香气从厨房飘出,老汉掀开门帘端着装有胡葱炒蛋的瓷盘搁上了桌面,“少侠快坐,锅里的手抓羊肉马上就好——”


    越然微微颔首,老汉笑着退去。


    拉开长凳,越然与陈香扇对面而坐随手从竹筒里抽出两对木箸,一对朝东,一对朝西轻轻搁下,“我们有多久,不曾像这般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了?”


    三年又七十四天。


    陈香扇清晰记得离开越然后的每一天。


    只是,她断不会告诉越然,宫城里如何的珍馐玉食,于她而言都是那样难以下咽。可与越然吃过的每一顿粗茶,仍叫陈香扇回味至今。


    “不记得了。”


    陈香扇抬起东边的木箸,说了句骗人的话。越然动了动西边的木箸,默而不答。等到热腾腾的羊肉上了桌,二人的目光也只剩冷寂。


    这条远行路上的第一顿热饭,以这样漠然的方式开了场。


    后来,最先搁箸的人是陈香扇。


    “我吃好了,慢用。”


    越然知她心中有事牵绊,沉默着点了点头。陈香扇在他应后离了饭桌,来到老汉面前取下那幅画像道:“店家,画我取走,明日归还。”


    “有劳娘子。”


    陈香扇卷画登楼,越然看着她的背影狠狠剜了口羊肉。


    -


    房间内,陈香扇展画在案。


    她提了笔,追思从心头缓缓流淌向笔尖。陈香扇将每一次落笔都当做与陈韶隔世的对望,她多想能再见她一面。


    可惜,那时陈韶竟连句承诺也没给她。


    青雘沾错朱砂,命运捉弄了芳华。陈香扇持笔停顿,又默然坐下。


    片刻后,越然推门归来。


    陈香扇瞧着他手提木桶径直朝屏风后走去,“你要在这儿……沐浴?”流水声很大,但不足以掩盖陈香扇的发问,越然却好似没有听见般,褪去了黑色的外衣。


    陈香扇茫然看着眼前人那线条分明的背,一点点展露。


    如此,她倒成了嗜好古怪的人。


    陈香扇回过神赶忙起身向门外避去。谁料,屋门刚刚被拉开半厘,一条孔武有力的手臂便揽在她的面前狠狠将门按了下去,“天黑了,不要离开房间,更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如今的陇右道,没那么太平。”


    “可我并无偷看他人沐浴的嗜好,还是避一避为好。”陈香扇知他好意,却难从命。越然闻言忽然冷笑着松去了堵门的手,“陈香扇,你可知若无那晚的事,如今你我的孩儿应会唤阿娘了……”


    越然说话的声音愈发沉闷,沉闷到重重压在陈香扇心上。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心中被爱意填满的那个人,总会为眼下的僵持让步。越然无言拉起陈香扇的衣袖,引她到榻边坐下。陈香扇看着他卸下了榻边的帷幔,看着薄纱倾泻而下。


    她两眼茫茫,只听帷幔外越然道了声:“呆着别动,我很快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