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陆
    陈香扇默默抓紧越然衣袍,既然他说这是追上忠义侯的办法,她也没再计较。


    遥夜沉沉,二人愈往城门的方向走,凄厉地哀鸣声就愈发响彻。


    陈香扇举目四望,烽烟肆意吞噬着玉楼金阁,街角巷口无数冰冷的刀剑相撞在一起。长安城俨然成了战场。杀戮,愤怒,罪业,在这个夜晚疯狂生长,人们渴望的黎明,来得却很漫长。


    太沧在一点点消亡了,陆坛明,你看得到吗?


    越然不经意瞥见怀中人悲愤的神色,忍不住问了声:“先生,在气什么?”


    “没什么。”


    陈香扇避开了他的追问,只字不提陆坛明。越然见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干脆沉默。


    二人相顾无言,就这么一直到了菜市。


    -


    菜市外,夺命般地厮杀正在重复上演。越然丝毫不惧,抱着陈香扇落在了不远处。


    他松了手。


    陈香扇忙从他怀中脱离出来,越然为此不禁多看了两眼身边这个“无情”的女郎。可就是这一看,叛军更是无情的刀剑趁其不备直挺挺向他砍来。


    “越然,小心。”陈香扇骤然急呼。


    越然却一脸不屑,连头都不曾回转。只看他微微侧身一挡,反手夺下叛军刀剑,狠狠将人从背上抛出一个弧度。雨后积水瞬间染浊他墨色衣袍,那人重重落了地。


    越然出刀很快,快到近在咫尺的陈香扇都不曾看清。


    一击毙命,温热的血当即溅上他孤傲眉峰。陈香扇看着越然脸上露出了那抹让人不寒而栗地笑,她知道……


    越无常,来了。


    越然随即扔下那人刀剑,掏出身后九万里朝陈香扇阴声道:“认得清哪个是袁侯爷吗?”


    陈香扇转眸望向混战的人群,竟一时难辨那个曾在皇城撞见过的身影。越然瞧她迷茫,傲然抬起了手中的长刀,“寻不到?那就杀出条路来瞧瞧——”


    语毕,越然抬起步子向前冲去。


    黎明前的厮杀,难得一场酣畅。在这多变的乱世中闯荡,越然本该看惯看淡。哪知今晚袁老太君在袁氏祠堂下的一席话,竟唤醒了那颗早已麻木的心。


    他决意为这场大义尽一次忠。


    陈香扇与越然好似有种不言自明的默契。


    穿进刀剑林,陈香扇跟在越然身后,一躲一闪不曾乱他方寸。


    越然亦为她杀出一条血路来。


    陈香扇站在混乱之中,敏锐地观察着这群腰间悬挂袁家令的人。


    “侯爷。”刀影掠过她的发梢。


    几经流转,陈香扇终于在“阵前”望见那身似霜柏的忠义侯——袁争鸣。杀啊,鸣呐,同仇敌忾间,叛军纷来。众人刚杀下一局,很快便有人沓至。


    陈香扇纵有越然加护,却还是寻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信奉上。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她着了急。


    陈香扇这一瞬的迟疑,生出几分可乘之机。一股蚀骨的寒,浅浅划过她的脸颊。越然看着血色在陈香扇脸上绽放,他瞬将怒气汇于刀锋,回身索命而去。


    陈香扇却顿然醒悟,朝越然开口道:“越然,送我去高台——”


    “好。”一声恶狠地低吟,越然拔刀收手。


    他瞧见菜市南面那座木头搭建的高台,转身护着陈香扇行去。


    到了跟前,陈香扇疾步登上高台,却被叛军盯上。越然站在台前望着零星杀来的几个叛军笑了笑,“安心办你的事,其余的交给我。”


    陈香扇道了声谢,未再多言。


    她不敢耽搁,赶忙掏出书信立在台上高呼:“侯爷!贵妃家书,可念否——”可台下的恩仇,根本不曾为陈香扇的请求停留。她只能再次复述道:“侯爷!贵妃家书,可念否——”


    “娘娘?”袁争鸣御敌不怠,听闻是袁慧烛来信干脆应了声:“念——”


    他知道现在不听,恐成遗憾。


    这一字落定,得到准许的陈香扇吹燃手中火折,在声声厮杀中,展开了那封字里行间写满了骄傲的家书。


    火烛昏昏,一生沉沉。


    她如是念道:


    “赢和十三年六月初一日


    父亲大人膝下:


    多日不见,甚念。


    记得三日前在安泰殿外的甬道上碰见,您还是如常唤了女儿一声贵妃娘娘。


    可那日听见这声贵妃娘娘,我不知为何倍感伤怀。女儿好像已经很久不曾听过您唤过我一声四娘了。所以,那日……我才没去作答。


    但您那时却似猜透了太沧结局般同执拗的我,莫名道了声:“珍重。”便转身离去了。


    彼时,我高高地坐在辇舆上,望见您冠间隐约透出的白发。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原来戎马半生的忠义侯也有老去的时候。


    忆往昔,您与高祖起义不辞劳苦,尽心尽忠。


    谁料,江山未成,高祖皇帝战死陈州。您便一心辅佐坛明建立太沧王朝,完成高祖遗志。


    只是,太沧却还是没能逃过与前朝一般的命运。


    天下局破,乱象横生。


    您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一场空。您牺牲了自己,牺牲了我。到头来换得这样的下场,放眼朝野应无人比您更痛。可坛明负您,您却未负坛明。事已至此,就别再自责。


    女儿会谨记袁氏家规:居无求安,效死输忠。


    太沧若去,女儿绝不苟活。


    但在这之前,我还是想为您写下一封家书。


    无论您看得到,或是看不到。女儿都想跟您说说,这些年来我从不敢同您提及过的话……”


    一页叙尽,陈香扇抬手更替。这时,袁争鸣已杀至东面,她便又向东侧奔走。


    待到站定,陈香扇看了眼台下杀气腾腾的越然,又望向远处已然望而却步的叛军,安下心来继续念道:“为妃十年。


    我协理六宫,执掌生杀沉浮几多。


    女儿一直按照您的要求尽心辅佐,未曾有一丝的懈怠。


    可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却发现自己始终不曾走进过坛明的内心。


    曾经禁足,降位,乃至掌掴都未曾更变我的初心。可太沧此次陷入万难,我却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是不是错了?


    我赔上青春,赔上年华。想同父亲一起为太沧普下万丈的光。结果,迎来的却是无尽的暗。


    我竟觉得不值了。


    但我从未怪过什么,更未怪过您。您永远都是袁氏的光,是太沧的光。


    我无惧王朝覆灭,因为山河日月永驻。


    我只盼天下黎民能得到真正的护佑,不再同乘南,同太沧一般。在乱世中颠沛,在颠沛中消亡。


    升平大梦,愿我再来人间时已成真。


    可眼下我的梦醒了,就容我同您好好道上一声那时没来得及回答的珍重……


    女儿袁慧烛拜上。


    父亲,珍重。”


    短短百字,难叙袁慧烛煌煌一生。


    唯那珍重二字,着墨最重。


    陈香扇怅然折起手中书信,此时长街战意渐休,叛军七七八八倒了一地。不远处的袁家众人,也已是筋疲力尽。可大厦将倾,袁争鸣无数次刀起刀落,却再救不起他那分崩离析的国。


    他便只剩悲怆:“黎民江山,不及儿女情长。陆坛明,你枉做帝王——”


    “四娘!是阿耶错了……”


    二十年风雨过,遥想当年反乘南,御边疆。袁氏在乱世中浮沉,历经百年不朽。谁曾想,最后竟毁在了自己用血肉庇护的帝王手中。如此从头再看,他们走出的每一步都像是错。


    阴云难散,陈香扇抬眼时,瞧见他们的明光铠上蒙了尘。


    “长威军听命,主君有令!生擒忠义侯——”


    “主君有令!生擒忠义侯——”


    马蹄踏碎夜的深沉,一声声如山的军令传遍长安。袁争鸣站在巷尾却不曾胆怯,既然袁慧烛说他是袁氏的光,是太沧的光。他便要将那颗赤胆燃烧,再送太沧最后一程。


    提刀潜夜,袁家的儿郎蓄势待发。


    “您的信。”


    陈香扇瞧着人群欲动追下高台。


    袁争鸣闻言没有回头,他只停下脚步微微侧了目,“本侯虽不知娘子是何来头?更不知四娘的信怎会交由娘子之手?但本侯万分感念娘子冒死前来。这份恩德,这辈子偿不了了,下辈子再偿吧。至于那封信……就烦请娘子替本侯焚了。”


    “如此行至黄泉路上,本侯也好再品上一遭。”


    袁争鸣说着正视起眼前那条无明小路,豁然道:“黎明将至,二位小心。”


    “本侯,告辞。”


    众人在袁争鸣语毕后动身。


    他们将悲伤全部化作愤怒的力量,向着叛军杀来的方向奔去。


    越然站在陈香扇身侧,他看着火光中她的嘴开了又合。那是声微乎其微的:珍重,却饶有力地推着他们远走。可当他不经意间坠入陈香扇的那双清冽眼眸,却发现其中满是疮痍。


    两朝覆灭,她曾在乘南失去了家,如今又目睹太沧在眼前崩塌。恍惚间,陈香扇眼中奄奄的火苗与天地割裂,她觉得自己的命途,就如这微弱的火光般虚无。


    她不觉抬了掌,任由火苗贪婪地攀上信笺。


    越然见状回眸望向地上惨烈的残局,同身边人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该走了。”


    陈香扇没有作答。


    她凝视着焦黑的边缘一点点侵蚀掉袁慧烛隽秀的手书。而后直至灰飞烟灭,她才将残章抛却,望着夜色中四散飞扬的烟烬开口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