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闲谈间,雍州刺史卫樑来到花厅,盛时行与颜幻起身见礼,将雍宁关一案的情况捡着能说的向刺史回报了,得了卫刺史几句叮嘱,便告辞返回自家宅第。


    进门却寻不到孙九娘等人,聘来看院子的老家人笑着迎上前:“大娘子,孙娘子带着新来的那位客人上街采买去了,让老朽跟大娘子知会一声。”


    盛时行一笑让他自去忙碌,带着颜幻回到房间安置行李,颜幻把行李往床上一放,气哼哼道:“回来就出去逛街,也不等等我,有那么着急嘛?”


    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盛时行也知道她定不是埋怨孙九娘,坐在她旁边揽住肩膀笑道:“梁县尉大概是着急给王家娘子选定亲所需吧,他们也不知道咱要多久才回来,又或者是九娘提出带他去转转呢?反正也要在这儿住上几日,多得是时间叙谈。”


    颜幻被她点破心思,一时红了脸颊,却还要嘴硬:“说的就是九娘那丫头,你扯我师兄作甚。”


    “好好好,无论是谁,今晚我做东,咱们去春和楼好好吃一顿!”


    哄好了颜幻,外间却传来老家人的声音,却说是有位将军来访,盛时行吓了一跳,心说不会是刘崓来了吧,赶快迎出去,却见是刘冲抱着个挺大的锦缎包裹等在前厅。


    三人见了礼,刘冲也不落座,将包裹往盛时行手上一交:“我们都统让送来给盛御史赏玩的,不多叨扰了,告辞!”说完撩袍几步就出了大门,盛时行“哎”了一声,追了几步都追不上。


    颜幻在她背后偷笑:“跑真快,不愧是跟着刘都统的。”


    盛时行转头嗔了她一眼,将包裹拿回了书房,打开一看却是个二尺多长,半尺见方的香樟木匣子,盛时行抽开盖板,顿时一股清香压过了香樟木的味道扑面而来。匣中连苞带叶放着一枝牡丹,鸭蛋大小的花苞鼓胀着,似乎很快就要绽放了,颜色鲜嫩澄黄,令人爱不释手。


    盛时行大喜:“这大概就是洛阳名花御衣黄了。”


    颜幻也赞叹道:“这就是御衣黄啊……听说这花就连东园里也没有,姚家一年所出除了贡到皇宫,就只有很少的几株供王公贵族家预定……”她这么说着,看了看盛时行:“啧,你一句话,刘都统就放心上了,这回不是红啊紫啊的了。”她说完这句,就预备好了盛时行会来拧自己胳膊或是追打自己,却不想她却看着那株御衣黄安安静静地出神许久:“非真,我记得咱们春日里买了个很好看的白瓷瓶子。”


    颜幻看她那样子,也多少明白了她的心思,顿时一阵心疼,也不说笑了,自去架子上取了那瓶子给她:“啊,在这儿呢,给你。”


    盛时行将那枝御衣黄取出插在瓷瓶里,拿清水生好,看着它顿生惆怅:她知道光是那香樟木盒就价值数金,这花也定是从一株昂贵的五年姚家御衣黄上剪下来的,可此情此景,她却无法坦然地欣赏、享受。


    盛时行想了想,铺开许久未动的画纸,精心调好颜料,将含苞待放的御衣黄细细绘在了纸上。


    此时雍州都督府内,军师道简安顿好了随身行李来到自家都统居住的院子,一进门就看到刘崓正端坐在书案后练字,见他进来,似乎是想藏,又故作镇定起身相迎。


    道简怎容他糊弄过去,笑着绕过刘崓,到书案前将那字纸拎了起来,清清嗓子念道: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念完一阙词,道简抬眸看着刘崓,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他眼中杀气:“显得你认识字了哈?”


    道简大笑:“哎,都统啊,这阙欧阳文忠公的词可真是道尽你此时心境啊,哎你说怎么这么巧,你给老国公夫人定的姚家御衣黄上就有这么一枝还没开又不显眼的,这不恰恰是给盛御史准备的?”


    刘崓被他揶揄惯了,知道自己越不承认他就会越来劲,索性冷哼一声不再遮掩:“盛嗣音一介文官,却总是自不量力,频频身涉险地,我给她一枝是想让她沾沾祖母的福气,活长久点。”


    道简愈发乐不可支:“如果老太君知道你此行,一定会把盛御史祖上三辈都打听清楚,刘崓斜睨他一眼:


    “此事我已经叮嘱了刘冲他们守口如瓶,若是祖母知道了,就是你说的。”


    道简笑了笑:“哎,山人是不敢违将令的,不过我掐指一算啊,你这事儿怕是瞒不久了。”


    刘崓看他那样子愈发心烦:“行了别神神叨叨的了,眼下这时辰祖母午歇应该醒了,陪我将花送去。”


    道简这才收了笑:“是该去给老太君请个安了,同去同去。”


    二人带着那盆御衣黄来到自家祖母裴氏太君的院子,却不想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银铃般的一阵笑:“所以说,祖母啊,是三个漂亮姐姐呢,都跟我三哥有说有笑的……”


    道简几乎要笑出声,转头看了看刘崓,只见他一脸震惊,张口欲喊又赶快忍住,退后半步道:“祖母,孙儿和军师来给祖母请安。”


    屋内传来欣悦又慈祥的一声:“快进来。”刘崓便带着道简进去,将礼物献上


    刘黛敏见自家三哥来了,从椅子上蹦下来又往他身上扑,刘崓一皱眉:“在外面就没个大姑娘样子,你今年几岁了?”


    “哼。”刘黛敏瞬间变脸:“三郎你也变无趣了,跟大哥变一样了,不跟你玩儿了!”说着向老太君行了个礼道别,径自蹦跶着出去了。


    老太君笑着摇摇头,又招呼刘崓坐在自己身边,拉住他的手笑道:“你妹妹在家憋闷的不行,好容易盼到你回来,自然多了些孩子气,实则这几年读书女红都很上心,已经懂事多了……”这么说着,她又是一叹:“黛敏是真的长大了,刚刚赶着我午歇起来就来给我揉捏松泛筋骨,你爹爹的诚孝,你们三个都学了十成十,祖母就盼着啊……这老骨头再多撑几年,等到你娶了新妇,黛敏也嫁了好人家,我到了地下也能跟你们祖父报个喜讯去……”


    刘崓明白自家祖母的眷眷慈心,却也十分发愁,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祖母,黛敏还小呢,还没及笄……”


    老太君却不容他蒙混过关:“嗯,黛敏还小,不急,那你呢?二十六了,怎么打算的?你妹子刚跟我说的,想必你在外面也听见了,到底是何人与你同车而归,就不能跟祖母说说?”


    老太君这么问,刘崓愈发无奈:“祖母不要听黛敏胡说,那几位是孙儿的同僚,雍州的官员。”


    老太君笑着摇摇头:“你唬祖母呢?雍州哪有这么年轻的小娘子为官,品秩还能够的上与你同车的?”“嗐……”刘崓眼看瞒不下去了,只能一五一十地将盛时行三人的身份和雍宁关内的案件捡着能说的跟老太君说了,只是略过了自己受伤生病的事情。


    道简看他真的急了,也赶快从旁作证,哪知老太君还没说什么,一旁陪着老嬷嬷眉梢一动:“老太君,说起来这位盛家大娘子,不就是十数年前与皇家议亲的那一位?怪不得也迁延到了现在……”


    老太君一时记不起,追问了一句,刘崓平素也不爱打听京师高门的事情,完全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何事,此时也装作不在意,实则支棱起耳朵听着,只听嬷嬷言道:


    “说起来,反倒是盛家背运,议的是‘坏了事’的那一位……”


    老太君闻言一惊:“是瑞王家?”


    嬷嬷点点头:“现在可不能提这俩字了,瑞王谋逆……”


    “是了是了,现在是庶人了。”老太君喟叹,嬷嬷又道:


    “刚刚三公子说起这事,我才想到,可不就是那大理寺少卿的盛家,十数年前他家大娘子在御宴上先是才惊四座,又破了先皇贵妃娘娘的御猫失踪案,说来也是有趣,先皇问她要什么封赏,她不要金银珠宝,却想入太学读书,就是这一句得了先皇青眼,御赐她入文华殿为皇家世子郡主同窗,可似乎也以此为契机,没过多久就将她指婚给当年的东宫世子,谁想到第二年太子谋逆,全家都坏了事,本来先皇仁慈,只处置了废太子,让太子妃仍降为瑞王妃抚养世子,谁料那瑞王妃是个烈性的,一把火将东宫点了,王妃,良娣良媛,并小世子,小郡主都殁在那场大火中……”


    “这事儿我记得。”老太君点点头:“原来是瑞王那家子造的孽,后来呢?”


    嬷嬷叹了口气:“好在那盛家大娘岁数还小,先皇陛下也觉得亏待了盛家,就让盛家大娘一直在文华殿读书,本来京师都私下议论着,或许是给如今东宫那位留着……”嬷嬷说到这里,不自觉地看了看刘崓,见他似乎没有在意,只是低头饮茶,才接着对老太君道:


    “谁知当今太子殿下似乎对她无意,另娶了陇西高门的太子妃,后来迁延几年,盛大娘子就中了进士,听说还差点儿点了探花,渐渐就又有传言说她是魁星照运,乃是克夫的命数……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到如今都没有高门大户去提亲了。”


    道简听嬷嬷这一通真真假假神神道道的,心里一阵发慌,偷眼看了看刘崓,果见他眉宇间带了七八分怒色,似乎是自己的目光让他感觉到了什么,低头饮了口茶,又恢复了平和。


    老太君此时却是冷哼一声:“京师里那些高门大户愈发无趣了,都是无稽之谈,以后莫再提了。”嬷嬷赶快低头称是,老太君又对刘崓道:


    “既然是帮了咱们雍州军大忙的,三郎你改日有空也请人家入府做客,好好答谢一番。”


    刘崓闻言赶快起身应了,跟老太君叙谈几句便告辞。


    道简陪着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坐定就见刘崓又蹙起眉头,当下笑着摇摇头:“怎的,心疼了?”


    刘崓没说话,拿眼神下了个逐客令,道简却不吃他这一套:“我还奇怪呢,你刚刚倒是沉得住气,还以为你得替盛御史辩驳一番。”


    刘崓沉声道:“辩驳又有何用,这世间总是对女子更苛责些,祖母无论信不信那些流言蜚语,我表现得不在意,都能让她暂缓为我瞎操心的打算,我何不顺水推舟。”


    道简笑着摇摇头:“原来是这般心思,你这个人真是无情到可怕。”


    “我谢谢你夸我。”刘崓没好气儿地怼了他一句,道简反倒收起调笑,轻轻按住他手腕:“可是,聿卿,常言道‘多情总似无情’,看着无情的人要是动了情,那可是了不得,你自己要想清楚,如果真的不能,那就别想了……”


    “我没有想。”刘崓言之凿凿地自欺欺人了一句,又换来道简一声长叹。


    此时在主院,老太君长叹一声对老嬷嬷道:“阿荣啊,你刚刚说的事情,以后别当着三郎提起了,你看他刚刚那个样子……明显就是那些话扎了他的心了,不过是不想顶撞你我罢了。”


    老嬷嬷闻言自责道:“嗐,是我老糊涂了,老太君怎么也不拦着我。”


    老太君却是无奈一笑:“拦你又何益?虽说我也不信那些空穴来风,但听你说的也知道这位盛大娘子是个才华横溢,心气极高的女子,想必三郎自己也明白,不可能将她拢在身边相夫教子了,其实他倒是忧虑过甚了,世上良配贤妻各有不同,未必就是相夫教子依附夫君,何况家事大不过国事去。”


    老嬷嬷笑道:“是了,当年老太君与老国公不就是吗,并辔杀敌匡扶社稷,也是一时佳话。”


    老太君嗔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都多少年的事情了不必再提,但就像你说的,家里怎么都好说,想来三郎也明白,他定不是忧虑这个……对了,那盛大娘子既是御史台的官员,就是京官,自然为你家国公所忌,若三郎真的对她动了男女之情,他素来又是个倔脾气,看中的千方百计也要维护,只怕是要吃苦了……无论如何,此事绝不能教他爹知道,你去把黛敏给我找来,我要好好叮嘱她一番。”


    老太君自安顿着家里的事,却不知她担心起冲突的二人现在已经见了面,刘崓带着道简奉命来到西山雍州军大营,见到了自家爹爹,代国公刘达礼说完军务又问了云州之事,随后冷了许久,仿佛为了打开话题一般,问了一句他的身体,言语中似有未尽之言。


    刘崓想了想,还是按住了自己生病的事情没有说,代国公无奈,却只能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你前次书信说,有事需要面禀,究竟何事?”


    刘崓将远国细作祸乱雍宁关之事简单说了,代国公沉吟良久言道:“细作之事的确不可不查,但你不该惊动了朝廷的御史。”


    道简闻言赶快起身,想解释是自己自作主张,却被刘崓按在座上:


    “父亲,话虽如此,但儿子军中并无擅长断案之人,就连参军都折进去一个,若非盛御史,此贼早就铸成大祸,又何谈制胜云州,朝廷设置各州府道御史,其本意就是为了解决要案以及査察吏治,雍宁关各项军务军需来往账目清清楚楚,无惧御史巡查,儿子情急之下请了盛御史来帮忙解决迷案,事后便主动请她清查营中各项事务,并没有查出什么不妥。”


    刘达礼闻言虽然心焦,却无法明说,只能强压怒意道:“那便得了,我说你一句,你有十句顶我,你句句离不开那盛御史,是否与她走得很近?你要知道……”


    代国公话未说尽,道简心里却是一阵起急,生怕刘崓犯了性子直接认了,还好刘崓倒是恭敬回道:“父亲不必担心,儿子与盛御史只是机缘巧合下相识,出于公义曾帮她解过围,她帮玄鹰骑破案,也是职限之内的投桃报李,于私则男女有别,我们至多是同在雍州任职,一点同僚情面而已。”


    刘达礼看他答话诚恳,才稍微放心,却依然出言提醒道:“盛御史是御史台的官员,算不得你的雍州同僚,以后还是尽量少往来。”


    刘崓欲言又止,只是低头认承。随后父子二人又议了几句军务,代国公叮嘱刘崓多在雍州军大营走一走,带带兵,就让他离开了。


    出门后走出去一段,道简无奈叹道:“刚真是吓死我了,生怕你绷不住又跟国公吵起来……你刚刚应该说明是我自作主张的。”


    “虽然如此,但后来也是我应允的,推给你算什么”刘崓气哼哼的:“我爹爹就是泥古不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秉持忠义之心,何必介意是京官还是雍州官,越按着人家越生疑,是他自己说的君子坦荡荡,可是……”


    道简看两侧来来往往兵将不少,赶快拽他让他少说点,刘崓不胜其烦道:“赶快去大营,下午就带兵崽子们出去溜达一圈,看看父亲带出来的兵是不是比我的玄鹰骑更强。”


    道简顿时在心里给西山大营的兵士们求了求道祖护佑。


    一日演训后,西山大营的兵士们进入了比往日更深沉的梦乡,来往巡视的哨兵们没有注意,在远处高岗上,一人勒马而立,隐在黑暗里凝视着中军主账,许久后,又悄然远去了。


    在繁华西京的一角,更深的幽暗中,盘踞之人如地府来使拢在一团黑暗里,只剩两只眼睛暗含精光:“‘影子’的话,有不尽不实之处……长此以往,雍州便成铁板一块,必得撬动一角,将水搅浑……”


    身旁的下属躬身应到:“不知主上是否有明示?要动京里来的那位吗?”


    “现在暂时不要,如今各州节度使与京城博弈,咱们要懂得利用这一点,这,也是主上的意思,眼下就有一个好时机,不过要等,不要急……”


    诡异的话语声渐渐隐没于黑暗里,朝阳升起,又似消散于无形。


    翌日,刺史府内的御衣黄花苞绽开了一条裂缝,盛时行外衣都顾不得穿,开开心心地又描了一幅新的图画,刚撂下笔,就听一阵急促脚步声,颜幻攥着一张纸跑进了书房。


    盛时行抬头看她慌慌张张的便问了句,颜幻却气哼哼的将信笺递给他:“你自己看吧,这臭丫头。”


    盛时行展开信笺一看,却是孙九娘略带稚嫩的潦草笔迹:“大好春光,合该往江湖上逛一逛去,你们两个丫头乖乖奉公吧,山水有相逢,或在不远时!”


    盛时行莞尔道:“真是游侠风范,莫管她了,她能照顾好自己的。”


    颜幻也笑了:“这丫头,说风就是雨的,本来梁大哥也说明日要走,我还想今晚办个践行宴一起欢笑一番。”


    盛时行笑道:“办啊,就咱仨也办,或者再邀上程班头他们,跟咱们一路从京师过来担惊受怕的,他们也不易,人多热闹嘛。欢笑趁当下,良时难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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