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冤
    盛时行一笑,看着对面三人:“这是从岑长史窗棂上取下的,尚未染污,也就是前夜才挂上去,敢问二位,这是谁的鱼符袋上的!”


    她话音甫落,常司马吓得一把摸出自己的鱼符袋亮给众人:“下官的可是好好的,莫要攀扯!”


    盛时行一笑,又转向邓樋,只见他苦笑一声,掏出鱼符袋,众人看时,果然有个缺损,正和那布条差不多。


    “没错,是老夫嫉恨岑长史才学官位,他压在我上头,令我永无出头之日,故而毒害于他,但又嫌下毒太慢,才转为缢杀。”


    盛时行冷笑:“邓参军这些话说得如此流畅,不像是交代罪行,倒像是和什么人约定好了,提前背的。”


    邓樋却是狞笑一声:“盛御史,老夫知道你的意思,但此事就是我一人做下,且是私怨,你何必再攀扯别人。”


    盛时行见他如此嘴硬,也不着急,好整以暇收了罪证才开口:“既然如此,你在岑长史书房翻找什么?”


    她突然扔出这句,无异于一个炸雷,不但邓樋,就连薛铭岳脸上也是风云变色,虽然很快就掩藏好了情绪,但依然没有逃过盛时行的眼睛:


    “薛刺史你当然要慌张……”她这么说着,突然抬头看了看天:“时辰到了,为岑长史送行入殓吧。”


    话音甫落,便有几位御史府的衙役抬出岑长史的棺木,放在院子正中,莫说薛、邓等人,就连刘崓也愣住了,不知道盛时行是唱的哪一出。


    “昨日下官也一直在想,岑长史是如何碍了雍州刺史府的眼,让他一定要死在我到来之前,想必就是他知道的一些事,记录的一些事,会断送了刺史府某些人的仕途,要了他们的命……苍天见怜,没有让岑长史心血白费。”


    她这么说着,抬手在半敞的棺木盖子内侧一摸,随着一声轻巧的“咔嚓”声,一本薄册便出现在她手上:


    “昨日我问岑安,他家主人是否叮嘱过什么不合常理的话,岑安说,岑长史曾叮嘱,若他身故,一定不要在本地下葬,要将他装入这具棺木中,由岑安亲自扶灵回京,虽说人死魂归故里是常事,可岑长史的家乡也不是京城,而是冀州,为何不往冀州,偏向汴梁?”


    听她这么说,在场众人都明白了,薛刺史脸上也现出颓丧之色,邓樋更是如被抽了脊梁骨一般,早就瘫坐在地。


    “岑长史自知被尔等谋害,断绝了向京师上书的渠道,故而心生死谏之志,但哪怕是死,也要用棺木将记着你们罪状的实录送入京城!”盛时行的话回荡在寒风之中,却再也没人能出言反驳一字。


    薛刺史沉吟良久,突然抬头,刚刚目光中的惶惑却已消散,沉静地令人难以捉摸:


    “多谢盛御史勘破此案,本官作为雍州牧,御下不严以至此祸,还望御史留某三分薄面,将此案移交州府,某定仔细上表,奏明圣人。”


    他这一言出,颜幻等人还没回过神来,盛时行却已经明白了,薛刺史这话听起来是认输服软,实则是亮出底牌,要撕破脸皮了,盛时行知道仅凭自己等人是保不住这本实录的,于是她似不经意看向刘崓,见他的手闲适地搭在剑柄上,心中就全明白了,当下心一定:


    “薛刺史,恕下官不能从命,下官是朝廷钦命的雍州道黜陟史,按察御史,官微但职责重大,必得亲赴汴京呈奏此事,不过刺史也不必担心,这本实录下官会将其锁在木匣之中,咱们今日当场签封,下官的,刺史的,还有长宁侯的。”她这么说着看向刘崓,刘崓眉梢一挑,狭长星眸中却带着温和笑意:“行啊,拿笔墨过来。”


    薛刺史今日“早有准备”,且眼线也告知都督府并无动静,他琢磨着刘崓就带了十来个人,似乎还有一搏之量,当下起了鱼死网破之心,冷笑一声看着盛时行:“这么说,盛御史是不打算给本官面子了。”


    未容盛时行再开口,薛刺史厉喝一声:“进来!”便闪到一旁,顿时一队数十个身着甲胄手持长刀的府兵冲了进来,为首之人直取盛时行——竟是早就排布下了。


    一旁的颜幻和孙九娘怎容他们伤害盛时行,当下双双跃到她身前,长剑短刀出鞘,却不知还有人更快。


    谁都没看清刘崓是怎么一闪身就对上为首那个府兵裨将的,只见他也不动兵刃,直接抬腿一脚当胸踹在那裨将胸口,生把个全副甲胄七尺多的大汉踹出去两丈多远,撞在旁边墙上,连檐瓦都震了下来,那裨将一口鲜血喷出,顿时没了动静,吓得后面的人再不敢冒进,愣在当场。


    一时间,庭院中如无人般阒静,须臾后,只有刘崓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回荡在风里:“《大梁律》,谋害朝廷命官者斩,亲族充军,再不收刀,某先送尔等见阎王。”


    他不常来洛阳,府兵都不认识这位“屠鬼将”,此时见他身着便装,便有胆大的思量着刺史的厚赏和一手遮天,强壮着胆子喝问:“你又是何人,扰乱刺史大人办案!”


    盛时行被刘崓挡着,根本看不见前面什么情形,此时是十分想笑,心道是多不怕死的人都有。


    她身前的刘崓倒是真笑了,笑声却让在场众人都起了一身栗,还没回过神,又听他厉声一喝:“萧鸣,进来!”


    话音未落,守着门口的几个府兵已经被撂倒,一身玄甲手执长刀的玄鹰骑迅速突入院中,众人看着萧鸣手中玄底银线绣着一只傲然雄鹰的“劉”字军旗,再没见识的人也知道自己是遇到了哪支神军。


    顿时兵刃落地声,跪地乞罪声络绎不绝。薛刺史脸上早已失了血色,刺史府一干人等立如草狗木鸡,不再徒然挣扎。


    刘崓轻轻闪身,转头看着盛时行:“御史请便。”


    盛时行突然想起当初在定县县衙他的那句“请便”,顿时会心一笑,拱手施礼谢过。


    衙役们在玄鹰骑的威慑下顺利将邓樋锁拿,薛刺史见状也明白自己算是再无翻身之机,一时如丧考妣,垂首不语。


    邓樋平定下心情,缓缓起身,终于收起狡诈,颓然开口:“盛御史,老夫不明白,我明明已经伪装得那么好,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盛时行冷眼看着他:“我开始怀疑你,是因为我们刚到之时你反驳颜主事的话,你说一进门就看到岑长史舌头伸出吊在房梁上,并认定那就是自缢之像,但我在细问岑安之后才知道,岑长史被伪作自缢时,是脸冲着北墙的,而不是冲着你们进入的门,即使你帮忙放下尸身时看到了,也不该有‘舌头伸出吊在房梁上’这样的话,你对长史临终遗容印象深刻,只能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你缢杀长史,伪造密室现场时,一直在看着他。”她抬手指指屋内北墙上的气窗:“就通过那个窗子,一直看着。”


    邓樋闻言苦笑一声,再无言语。


    一场阴谋,尘埃落定,数日后,盛时行奉旨携实录往汴京,一行人刚走到城外,便见远处十里长亭那边影影绰绰数个人影,正是曾经并肩作战过的“旧相识”。


    盛时行一笑,令仪仗众人原地等候,带着颜幻和孙九娘驳马行至十里长亭前,刘冲笑着跳起来摆了摆手,将三人都逗笑了,滚鞍下马,两厢行礼问候。


    道简军师很有眼色地拉着刘冲萧鸣到一旁跟颜幻二人寒暄聊天,盛时行抬头看着刘崓,清晨斜辉打在他脸上,更显得他肤色牙白中透着红润,令自己这样的女子都羡慕。


    “好白,好漂亮,真的不像个武将。”盛时行垂眸,暗自想着。


    刘崓不知道她一时能转这么多心思,奇怪之下权当她是小娘子害羞,于是压着尴尬先开口:“此番前往汴京虽非山高水长,也要几日功夫,稳妥起见我已经知会过几位相熟的同袍,你这一路过去若有难处,便投书到附近的雍州军大营,总有人能帮忙的。”


    盛时行闻言甚为感动,其实之前她还担心刘崓会提出让玄鹰骑相送,那样的话盛时行虽然不忍拂他好意,但也只能婉拒,可不料她自己想到的,刘崓也顾及到了,此时盛时行自然不再矫情,肃容躬身行礼:“多谢刘都统周全。”


    “无妨,都是为了朝廷。”刘崓说了句官话,在此时却没有比这句更恰如其分的了,二人遂相视一笑,盛时行却露出一丝犹豫神色,终是开口道:


    “刘都统,你最近是否生病或受伤?”


    刘崓还没来及否认,一旁的道简先说了一句:“神了!”


    刘崓瞪了他一眼,道简却装作没看到,上前指着他对盛时行笑道:“这个人啊,回家顶撞亲爹,被代国公行了家法,还扛着不去看大夫,哎……”


    道简虽然没有明说,但盛时行如何不知刘崓定是因为要襄助于自己才被代国公责打,当即神色一黯,看向他时,却见他转头瞪着道简,一副要杀人的样子,道简则老神在在,看都不看自家都统,盛时行反倒被他们逗笑了,大方拉起刘崓的手腕为他把脉:“刘都统,身体强壮也不能讳疾忌医……”


    刘崓感觉到腕间一阵清凉,低下头,愣愣地看着她如夏日菡萏尖一样素白泛粉的指头按在自己腕脉上,顿时心神一阵恍然。


    “果然,还有暗伤未疏散……”盛时行的话将他思绪拉了回来,不知什么心境作怪,刘崓脱口而出一句:“没什么大事,你别管了。”


    盛时行愣了愣,一旁的道简心中暗叹自家都统真是属螃蟹的,直肠子怪。


    可盛时行并不以为忤,反而笑得更开了:“我不管怎么行,你帮了我那么大忙……”她这么说着从算囊里掏出一根炭条并一个精致的小册子,在上面刷刷刷开了一张药方撕下来递给他:“照方抓药,不要饮酒莫食辛辣。”


    “哦。”刘崓低头看着手里的药方,上面的行楷娟秀中透着锋芒力道,可他还没看清楚,就被道简劈手夺过:“给他也没用,还是给我吧。”


    盛时行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二人,惹得刘崓也不自觉地笑了: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那日在岑长史家,你怎就确信我会帮你,若我当时放手不管,你岂非要被薛刺史害了。”


    盛时行自然有信任他的理由,但此时却不想挑明,当下眨眨眼睛,显得真诚又俏皮:“下官自然相信都统,无论是刘家忠良之名,还是都统赫赫战功,都令下官敬服。”


    刘崓知道她这话不尽不实,或者说是骗鬼都不信,却并不生气:“彼此彼此,盛御史果然不负神断之名,希望将来某若是吃了官司,你也能看在此番情面,出手相帮。”


    盛时行嘿然:“都统说笑了……”说完这句,她又突然敛去笑意,看着刘崓认认真真开口:“不过若你真被宵小冤枉,盛某必定倾尽全力,帮你洗清冤屈。”


    刘崓微一挑唇:“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二人遂一笑别过,盛时行带人一路往东直奔汴梁,行出去挺远,颜幻突然压低声音笑:“看你忽悠刘都统我都快绷不住了,明明那真的实录你早就看过藏好留了后手,说瞎话倒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盛时行也笑:“以他的城府,不可能不知道我是说奉承话糊弄他,可我又何必实言以告。”


    颜幻点点头:“也对,不过此番你知道刘家清清白白的,一定很开心吧。”


    盛时行微微颔首:“但我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咱们跟刘都统也只会是萍水相逢,随缘聚散的关系。”


    颜幻点了点头:“是啊,当差不自在嘛。”


    旁边的孙九娘听了半天插不上话:“你俩说啥,我怎么听不懂。”


    盛时行笑了:“听不懂就听不懂吧,左右正事已成,这几日姐妹们成天吃不好睡不好担惊受怕的,等到了汴京我做东,请你们到繁楼饮香醪,品群香羹!”


    颜幻一听就精神了:“何止群香羹!你就是上一条羊腿我也能啃得!”


    盛时行被她逗笑了:“给你上个烤全羊。”


    颜幻乐不可□□我够呛能吃完。”


    此时,一旁九娘发话了:“没事儿,我饭量大。”


    她这一句,教另外两人一齐看过来,三人一对眼神,顿时都憋不住了:“哈哈哈哈哈!”略有些“肆无忌惮”的笑声,回荡在官道上。


    笑声虽然传不到远方的长亭,但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此时的刘崓突然对着初生的柳芽露出一丝微笑:


    “盛御史,有点意思……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脸纯良无害的样子,她就琢磨着我能信?”


    一旁的道简从药方上抬起头,无奈一笑:“都统也别计较这么多了吧,你不是也把人家盛御史从头到尾利用了个够,此番拔出了薛刺史这个钉子,大都督也说不出你什么了,还不回家吗?”


    他的话,让刘崓难得的笑意又如倒春寒般隐没无踪:“回去干什么,继续讨打吗?”对上道简无奈目光,他毫不动容,一指他手上:“看完了,能用吗?回城抓几服,雍阳城的药可没有西京的好。”


    道简知道劝他也劝不住,索性不再提:“挺好,这个盛御史年岁不大,于岐黄之术上倒是颇有几分见地,不过这个方子用药有点猛,虽然好得快,但你怕是要受点罪,还是我再……”


    “好得快?”刘崓突然莫名开心起来:“这个盛嗣音,有点儿意思。”说完这句,他也不容道简再解释,转身上马朝城里去了:“不必改了,就照这个抓。”


    “合着你是就听见‘好得快’仨字儿了哈!”道简也赶快上马追了过去:“盛御史还真是都统你的知音……”


    “你话太多了。”


    而此时,在洛阳一座不起眼的私宅中,几个隐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围桌而坐,主位之人听了两个属下的回报,愤懑道:“这两个蠢货,眼看已经保不住了,主上花了那么大功夫将他们推上高位,他们却被一个小小长史拉下了马!”


    旁边两个副手吓得噤若寒蝉,许久才小心开口:“首领,此次也是事出突然,谁能料到已经解决了那个岑谦,却被京里的御史察觉,这样三两日内勘破案件,咱们这些‘暗处’的,也保不住他们那些‘明处’的人啊。”


    “不必说了,主上最不喜欢的就是推卸责任,为今之计只有先去向主上请罪,再图洛阳地方如何排布了。”


    “大事”议定,房内又重归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