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屈
    那老者一言,满堂皆惊,盛时行心道“果然”,面上却也做出惊讶之态,抬手将老者扶起:“尊介不必多礼,你是何人,有何冤屈说来便是,正好薛刺史也在,当可为你做主。”


    那老者颤巍巍起身,抬手擦了眼泪,似乎是按捺住了激动的心情,恭恭敬敬一礼道:“御史容禀,小人岑安,乃是随岑长史赴任的家仆,我家长史自赴任以来身体每况愈下,并非咳喘之疾,乃是为人陷害下毒所致!”他这么说着看向刺史府众人:“若是使君能为我家长史做主,他也不至于还未到不惑之年便死于非命!”


    这话说得就很明白了,薛刺史当即勃然大怒道:“你这家仆好生无礼!此话何意?!”


    岑安也知道如果把话挑明自己恐怕就没有命在了,当下也不回应,只是又跪下磕头,求盛时行为自家主人做主。


    盛时行看了看薛刺史,斟酌言道:“逝者家人伤心过度,难免言语失据,刺史山海之量,还望海涵,不过既然这位老家人提出疑问,不妨由下官和随行官员查验一番,若能证明岑长史果真因病而亡,也可免刺史清誉受损,薛刺史意下如何?”


    她这话说得很客气了,不料薛铭岳却横眉立目道:“盛御史这是什么意思?这样一个卑贱之人构陷本刺史,你也要当案子来查吗?岑谦是自缢身亡有目共睹,乃是铁案!你听信小人谰言质疑上官,本官亦可告你一个不尊之罪!”


    薛刺史这一声断喝下,在屋外的两班衙役鱼贯入内,颜幻和孙九娘见状双双上前挡在盛时行面前,又被她抬手拦住:


    “薛刺史这是何意?盛某虽然位卑言轻,然既为雍州道黜陟使,便要代天子査察吏治,岑长史身亡之事有疑,薛刺史作为他的上官,不但不支持本官查证,反而百般阻挠,是何道理?!”


    薛铭岳见盛时行一介女子,势单力孤却不怕自己的恫吓,心中更是恼怒,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邓参军上前磕磕绊绊地打圆场:“盛御史不可如此,岑别驾他……自缢身亡,我们使君也……也是极为难过,可别驾确属自缢,是下官与岑管家一同发现的,长史高高吊在房梁上,舌尖外露,那不就是自缢之像……何,何来中毒之说!”


    听了他这句,薛刺史冷哼一声抬手屏退邓樋,又对常侃道:


    “常司马,有人不尊刺史大闹灵堂,你决断吧。”


    盛时行能想到薛铭岳主政一方位高权重,却没料到他居然跋扈至此,但她心中也有底,知道他不敢拿自己怎么样,只是担心他将自己三人赶出灵堂后,会下手湮灭证据,甚至杀岑安灭口。”


    正苦思计策不得时,两侧衙役在常司马示意下已经开始上前拉拉扯扯,颜幻只能跟他们周旋,尽量护着盛时行,孙九娘性子暴,一扣剑格就要拔出长剑拼命,吓得盛时行赶快按住她的腕子,就在三人一筹莫展时,庭院里突然传来熟悉而响亮的声音:


    “哟,这么热闹吗?”


    盛时行心中一动,抬眼只见一位身着云青色圆领常服,头戴墨色唐巾之人站在门口,异于旁人的高大身形逆光而立,在堂屋里投下长长的阴影,面上笑着,眼中神采却令在场众人都不敢轻视。


    言笑间,那人迤迤然而入,不是旁人,正是雍宁关一别还不到十日的刘崓。


    他走入屋内,身后跟进来两人亦是身着便服,一个是刘冲,另一个是位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年轻公子,二人不需吩咐,直接横着走到衙役们与盛时行三人中间,靠肩膀和眼神就逼退了一干人等。


    盛时行心一松,但随即又疑惑起来,她不知道刘崓此时出现在此处是为了什么,但观薛刺史等人的表情她发现了一件事:他们不认识他。


    这并不符合常理,刘崓是雍州都督之子,同驻洛阳的刺史府众人居然不认识他?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发现一般,常司马上前打量了他一番,神色倨傲地开口:“这位小郎君是何人,贸然闯入雍州长史府第,见了刺史亦不行礼,难道你是亲王宰相不成?”


    他这番话令盛时行暗中哂笑,其实常司马小看刘崓也是人之常情,一方面他的确很年轻,何况此时身着常服,也看不出品秩,但常司马这话说得也太狂傲了,以刘崓的性子,怕是……


    刘崓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话都懒得说,从腰间算囊内拿出鱼符微微抬手,正对上常司马的脸,常司马愣了愣,顺口便读出“雍州都督府司马……”脸上顿时现出不屑神情,盛时行更想笑了——的确,按道理雍州都督府司马与雍州刺史府司马是只差半级,但常司马是薛刺史的心腹,这样的表情也算正常,然而……


    薛刺史并不傻,马上就明白了眼前之人是谁,赶快上前将常司马拽到旁边,拱手端拜:“下官薛铭岳,见过长宁侯。”


    他身后的常司马倒吸了一口凉气,刘崓依然没有看他,抬手意思意思虚扶了一下面前之人:


    “好说,刺史免礼。”又转向盛时行:“盛御史刚到洛阳,怎么就和刺史争执起来,某在大街上都能听到你们三人叽叽喳喳。”


    他这话说得仿佛申斥,实则透着亲近,薛刺史听了心一沉,他对这新御史是东宫心腹之事有所耳闻,也想好了相应的对策,却没想到她与雍州都督府也有瓜葛,这可就……


    盛时行自然也明白无论刘崓为何出现在这里,眼下他的态度就是给自己撑腰的,当下也不客气,恭敬一礼后就将争执的前因后果向刘崓一一说了,末了还给薛刺史留了个面子:


    “其实也不是争执,不过是薛使君职责所在,也想关注岑长史的案情,然而按大梁律法,现任官员被害,其上下直属官员都要回避,故而下官以为,还是不劳烦雍州刺史府了……


    薛铭岳听她这么说还想辩驳,刘崓却是上前一拍他肩膀:“既然大梁律这么定了,刺史就乐得轻松吧,你看你运气多好,盛御史刚到任就帮你断案……”他这么说着,手上不着痕迹地发力,薛铭岳一介书生哪里受得住,只觉得莫名就被人家提溜着换了个方向,半揽半提地搡出了大门。


    “这!长宁侯,此话怎讲……下官……”薛铭岳被刘崓提溜着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可在外人看来却像是二人关系很好,勾肩搭背就出了岑府,常司马和邓参军没有办法,也只得跟上去,剩下几个衙役面面相觑,又在看到刘冲二人好似带着刀刃儿的目光后吓得一路小跑退出了岑府。


    盛时行压住笑意,转身与刘冲见了礼:“多谢二位解围,刘都统他……”


    刘冲此时早已没有刚刚威慑刺史府众人时那肃然气度,又恢复了平时笑眯眯的样子,但他旁边那位高大的公子还是面若冰霜,也不说话,显得有点吓人。


    刘冲朝门外看了一眼,对盛时行笑道:“盛御史不必担心,区区一个刺史,我们都统能摆平的……”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同袍,无奈摇摇头,对盛时行道:“还没引荐,我旁边这位是萧鸣,也是我们都统的亲卫,只不过品秩比我高那么一丁点儿……官拜游击将军。”他抬手掐住小拇指,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又拽了拽萧鸣:“这位就是都统提过那位大破幣赏案的盛御史啦,老萧赶快见礼!”萧鸣面色一沉,瞥了他一眼,刘冲眨眨眼,现出一丝瑟缩之态,逗得颜幻忍俊不禁。


    盛时行压住笑意,抬手一礼:“多谢萧将军解围。”


    萧鸣倒是规规矩矩还礼:“御史客气了。”他躬身时,盛时行注意到金节钢鞭在他背上,便知他也定是刘崓十分信任之人。


    言谈间,熟悉身影大步进了院子,刘崓看了看萧鸣和刘冲:“你们这亲卫当得真轻松,我被那薛某人缠得险些无法脱身,你们在这里跟盛御史聊上了?”


    刘冲赶快上前装作关切,一脸殷勤样子:“都统恕罪,但不是你刚刚在外面吩咐的嘛,进去我俩旁的都不管,就护住盛御史她们。”


    刘崓被他说得有些尴尬,也懒得否认,釜底抽薪道:“滚出去外面守着。”


    “好嘞。”刘冲干脆利索应了,一拉萧鸣:“走了老萧。”萧鸣似乎很是沉默寡言,只对着刘崓行了个军礼就要跟刘冲一起出门,盛时行却上前言道:“刘校尉先请留步。”后又转向刘崓道:“刘都统,下官想请刘校尉帮个忙。”


    刘崓点点头:“可以。”


    盛时行方才对刘冲托付了,请他往公署将自己的仪仗衙役叫来,也好看着此处案发之地。


    刘冲应了刚要走,刘崓突然转头对盛时行道:“你仪仗几人?”


    盛时行抬手一比:“六个。”说着又眨眨眼:“是有点寒酸哈,不过我从京里出来还是七品,估计之后圣人还会赐下……”


    刘崓被她逗得微微一笑,转头对刘冲二人道:“刘冲去帮盛御史办事,萧鸣回去调十个人过来,都换上便装。”


    盛时行一听就觉得不妥,还没来得及阻拦,二人就领命出去了,她只能期期看着刘崓:


    “刘都统倾力相帮,下官感激不尽,然而……”


    刘崓在她开口之前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此时却不容她将话说完:“不倾力,对付薛某人很简单,但前提是岑别驾之死真有问题,而你能查出来。”


    听话听音,盛时行明白此时自己已入他彀中,但这不是一个要她命的彀,反而是小火煮水,温汤暖浴那种,很诱人的陷阱。


    刘崓的话算是挑明了自己的立场,盛时行也明白与他虚与委蛇是没有用的,看颜幻已经忙忙碌碌开始验尸了,她抬头笑眯眯对着刘崓:“真有趣,怎么下官总是阴差阳错地跟都统站在同一边。”


    她这话并不客气,甚至有些针锋相对了,可就因为这粲然一笑和略带亲切的口气,让刘崓无法为话中深意生起气来,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大约因为,你我都是奉公守法之人吧。”


    这一句,令盛时行无法反驳,也无言以对,只能拱手请他一旁暂歇,刘崓点点头:“你忙你的,我不擅长这些。”说着拈了一支清香祭拜了岑长史,转身就出了灵堂,坐在院中东墙下石凳上眯着眼睛,似乎是在享受春日暖阳。


    盛时行目送他出去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浮起一念:“好像一匹狸奴啊……”又赶快晃晃脑袋甩掉奇怪念头:哪有这么大的狸奴,怕不是条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