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升
    正如刘崓建议的,盛时行就着那山洞将十来个匪类仔细审了一遍,结果和她先前的推断差不多,这些看似是整个案件最后一环的人,也并不知道那些蒙面黑衣人的真实身份。


    他们自陈的身份有几分复杂,一些是远国没落的边缘贵族,还有西域一些小国的胡商,剩下三四个是大梁的无德商人,相似之处是都在自己的国度有几分能力,分别负责联络远国匪类,假造波斯小国的通关文牒为偷运幣赏提供渠道,以及勾结大梁的人贩子捕捉运货的“小豚”。令盛时行更为在意的是,他们口中的那些“大人物”黑衣蒙面人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这些幣赏,也早就允诺事成之后幣赏全部归这几人所有,正如先前猜测的一样,而他们所图亦是昭然若揭——挑起边境战火。


    审问完毕,玄鹰骑将士们按刘崓的命令,将一干人犯羁押,准备拔营回雍宁关,盛时行看着另有一队数十人在附近收集了一大堆干枯的灌木之类,又把用剩下的薪炭堆在上面,又洒了些火油,一时有些奇怪,便走到刘崓身边:


    “刘都统,这几位军校是打算烧什么?”


    刘崓闻言转头看了看她,目光中少见地带了一丝伤感和唏嘘:“那些娃子的尸身都不大好了,带回去怕是要传疫病,可毕竟是大梁子民,不该让他们留在敌国大漠里……”


    他这么一说,盛时行马上就明白了,顿时鼻端一酸,没有再说话,只是与他并肩看着兵士们将那些孩童的尸身与尸骨摆在薪炭堆上,点燃了引火之物。


    熊熊火光映着西沉的斜阳,落在盛时行眼中,令她一时分不清当下酸楚心情究竟是为他们雪冤的释然更多些,还是尚未能查明最终真相的遗憾更多些,但归根究底……


    “这都是一条一条人命。”盛时行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不会忘记你们,绝不放弃你们。”


    大半个时辰后,玄鹰骑将士们妥善收殓了遇害孩童们的骨灰,趁着最后一丝光亮离开了这个令人唏嘘的地方。


    盛时行与颜幻又回到了那辆宽敞的马车上,盛时行刚点好灯铺开辑录案情的册子,车辕一响又上来两个人。


    盛时行有点懵地看着刘崓坐在窗边的矮凳上,微微倚靠着自己面前的桌案,忽然想到——这是他的车,眼下拔营回去,他当然要乘坐,而自己居然没问过主人家就自顾自上来了。


    刘崓没料到她此时这么多复杂心思,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对面刘冲手脚麻利点燃了茶炉开始烧水,感觉到盛时行盯着自己看,刘崓转过头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笔墨本册微微侧了侧头:


    “你忙你的,我现在不用。”


    盛时行被他这句搞的更懵了,也有点尴尬:“咳,刘都统,是下官失礼了。”


    “我说了平素不必虚客气,车晃悠着呢你还要起身行礼吗?你不累我还懒得还礼,忙你的吧。”


    “……”盛时行这才明白,他根本不在意刚刚自己思虑的那一堆事情,难免暗笑自己多事,果然行伍之人不拘俗礼,更为随性豁达。


    不多时,刘冲煮好了茶递给三人,四人捧着茶却都没有闲话的心思和精力了,盛时行靠几杯酽茶吊着精神将此案巨细一一辑录清楚了,颜幻则顾不得失礼,歪在旁边凳子上睡得香甜。


    盛时行收好本册一抬头,却见刘崓扶着书案支着额,不知是假寐还是浅眠,可或许是为军之人的习惯,即便此时他也是坐得端正,在颠簸的车厢中依然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气质。


    刘冲给她续了杯茶,一指刘崓轻声叹道:“先是被那些恶徒气得连夜审问,后来又不放心营盘的安全,这几日都没怎么睡……”


    盛时行闻言心一紧,十分不落忍,耳畔却传来刘崓带了几分慵懒的声音:


    “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刚睡着就听你在耳边嗡嗡……”说这句时,他没有动,也没睁开眼睛看任何人,却似乎骤然令车中寒冷了下来,刘冲却吓得一吐舌尖赶快安静下来,又冲着盛时行猛摆手,盛时行抿着嘴赶快也将灯火熄灭,只留了一盏蜡烛。


    一片静谧中,刘冲不多时也打起了瞌睡,盛时行却像是被那几盏茶搞精神了,倚在车厢上看着对面刘崓的睡颜。


    或许唯有此时,她才敢这样,也才能这样平视于他,忽然觉得刘崓的容貌其实跟他的身量气质不太一样——并不显得十分威猛,安静下来反而比一般文官更加温润儒雅,这也是最早她被他的“举人”之说成功骗到的原因之一。


    那平素为何……那么吓人?


    盛时行偷偷琢磨着。


    或许是眼神吧。


    这么想着,她也犯起了迷糊,倚着车厢眯着了。


    朦胧中,车厢颠簸了一下,盛时行身子一晃清醒过来,拨亮烛火只见颜幻伏在床边睡实了,而车厢里已经没有了刘崓二人的身影。


    盛时行舒活了一下手臂,忽觉身上暖融融的,低头一看自己肩上盖了一件玄色的战袍——将她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柔暖感觉令人难舍。


    她回过神,突然想起了在哪儿见过这件衣服……难免脸上发烧。


    盛时行将车帘掀开一条缝,沉沉夜色里,玄鹰骑将士手中的灯火映着天上的星辉缓缓向前,队伍的最前面一盏最亮的风灯映出刘崓高大挺拔的身影,还是那样笔直地端坐在马背上,引领着整个队伍前行。


    “原来只是小憩一会儿……”盛时行这样感叹着,慢慢放下了帘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此番能替雍州军洗清不白,真是太好了……”


    众人昼夜行军回到雍宁关,盛时行没有多耽搁,与刘崓等人道别回到了定县,一边整理上报给东宫的案卷,一边考察定县周边风物,协助郑明府替孩子们找寻亲人,又将遇难的孩童的骨灰安葬在了定县周边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


    十来日后,案卷整理完毕,盛时行仔细封了送到驿站,闲下来就难免去揣测太子和圣人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颜幻和孙九娘看她日日心思沉重的样子,便拉着她到后山打猎——嘻嘻哈哈地也猎获不到什么东西,不过散心而已,十次里,梁荣倒是相陪了三四次,他弓马娴熟,猎获了不少东西,众人也更熟稔了些。


    又过了几日,西山的溪流刚刚涨水时,京师的决断终于传到了定县——与盛时行猜测的差不多,为平息战火,打压远国嚣张气焰,汴京没有继续追查,而是表面上就此结案,发出文书责问远国纵容国内贵族勾结波斯借势作乱,铁证如山,远国国主也只能先吃下这个暗亏,上表告罪,边关之危终于暂时平定。


    或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天子难得亲自主持早朝,当着满朝文武赞扬了太子贤德,另嘉赏雍州道巡按御史盛时行,擢其连升两级,任从五品雍州道黜陟使,加侍御使衔,依然协领雍州监察之责。此等荣宠,一时令朝野上下尽侧目。


    升了官的盛时行却不敢有半分骄矜之念,马上打点行囊准备赶往雍州治所洛阳领旨赴任。


    除了颜幻,孙九娘亦是提出与她们二人投缘,决定追随盛时行惩奸除恶。


    盛时行自是惊喜,三人择了风和日丽的一天,相携踏上去往西京洛阳的路途。


    盛时行二人早早租好了驿马,盛时行又为孙九娘买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孙九娘虽然喜欢,却愧不敢领,


    盛时行把缰绳塞到她手里笑道:“你自己都说咱们是过命的交情一辈子好姊妹,送你一匹马又如何,再说为官府办事官府要发薪俸的,九娘你仗义相帮不计报酬,还抵不过一匹马吗?”


    孙九娘被她说得活动了心思,盛时行趁热打铁又道:“你不是总说江湖儿女就该一人一剑,轻裘烈马吗?我们先给你周全个烈马,轻裘就看看……”说到这里,她看了看着前方官道:“说不定这一路能猎获点儿什么……”她这一句把孙九娘逗笑了,也不再推辞,跨上骏马带头上了大道:“你可真逗,咱们这一路都是官道,别说野兽了,狗都不敢在路上跑啊!”


    她话音未落,三人一起大笑起来,欢声笑语里,纵马出了定县。


    盛时行高升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雍宁关。


    道简撂下手里的军报笑着摇摇头:“要说眼光,还是都统眼光好,这盛御史真有几分本领,不过洛阳官场这趟浑水可不好蹚……”


    刘崓端起面前的清茶润了润,微挑唇角:“雍州刺史薛铭岳一向不服都督府,多次顶撞父亲,官风也差得很,真不明白他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居然盘踞雍州这么久,没人敢动他。”


    道简闻言亦是感慨:“还好有代国公可以威慑住他,听说新任的刺史府长史与他也不是一心,似乎是朝中哪位大人物的心腹……”


    “是吗,有意思。”刘崓把玩着空了的茶碗:“要是盛嗣音也盯上他了,就更有意思了。”


    道简听他这么说,终于发觉不对了,蹙眉言道:“说归说,议归议,都统你可别起了插手地方的心思,代国公他老人家一向不准你沾手刺史府跟京师那些纠葛……”刘崓闻言一笑:“说说闲话罢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听他这么说,道简更害怕了——他一向如此,心虚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明着表现出来,却会突然更改话题,可还没等他细问,刘冲就敲门走了进来:


    “都统,要带回洛阳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按你说的,亲兵带了五十,我跟萧鸣带队跟着你,咱们明日出发吗?”


    道简心说这不是实打要回去搅局吗!赶快拉着他问回洛阳干什么。


    刘崓淡然道:“不干什么,回去看看。”


    道简直接急了:“都统你是明知故犯吗?被代国公知道了能有你的好儿?”


    刘崓被揭破计划,反而理直气壮起来:“父亲知道又能如何?我怎么说也是雍州都督府的司马,不替都督府巡视各地军务,白领一份俸禄吗?”


    看道简还要说什么,刘崓直接起身:“别啰嗦了,你哪儿这么多事儿……一句话,随我回洛阳还是留在雍宁关,自己选吧!”这么说着径自就往外走,道简一时无语,跟着他一路碎碎念:“我当然是陪你回洛阳,我不得看着你……我看你就是不放心盛御史!哦,现在升官了,是盛黜陟使了……”


    刘崓被他念叨得不胜其烦:“我没有,别瞎说。”


    道简却不听他这套:“你还狡辩,你就是!”


    “再嘚啵别去了你,留下看着大营吧!”


    “说你两句,你还急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