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波诡云橘
    夏天的暴雨总是急匆匆的。它倏忽而来,伴随着雷霆和闪电,冲洗着世间的灰尘和罪恶,同时遮掩了阳光。


    玉思缘听到外面汹涌如潮水的雷声,从一片阴沉黑暗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刚受过拶刑的手指血肉模糊,隐隐可见森然白骨。


    他强撑着坐起身,尽管动作已小心至极,却还是不慎牵扯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低头自嘲似的轻声笑出来。没有人意料到,玉台地下竟是废弃了的刑场。


    第一任远寿王与和政帝并非一母同胞,却凭借无可比拟的绝对忠诚获得了和政帝的信任,被赐予王爵和玉台。他在玉台地下建造大型隐秘刑场,用以代和政帝做见不得光的审讯,譬如对宗室用刑。


    有“嫡亲王”名头的仅初任远寿王,他逝世以后,后裔搬至现在的远寿王府,玉台则由后续的“嫡亲王”接管,地下刑场也就逐渐废弃。


    如今地下刑场重启,竟然是因为他。何其荣幸啊,玉思缘苦笑。


    “为何笑?”


    惨白的光从头顶两盏灯笼里透出来,开口的那人背着光线,黑暗模糊了对方的面容。


    玉思缘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到底怎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你磋磨我至此?”


    “看来你忘了自己如今什么处境,敢这么跟朕说话。”


    那人缓步向前,火光下映出绝顶端正美丽的姿容。她头戴冠冕,居高临下地站在牢房栅栏外侧,仿佛看蝼蚁一般蔑视玉思缘。正是东越当今的最高统治者——静乐帝。


    她停住脚步,面无表情,语气倒是好整以暇,好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你知道先皇怎么死的吗?”


    “你……”玉思缘一怔,蓦地意识到什么,红着眼角难以置信,朝她怒吼道,“玉笙寒,你真是畜牲!那是你亲生父亲!”


    “他只做你的父亲,不肯做朕的。”相比于玉思缘的失控,静乐帝冷静得过分:“玉集罪有应得,朕出生以来他没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想除掉朕都要用暗杀这等下作手段,如此虚伪懦弱之人,他也配做大越皇帝?”


    “什……什么暗杀?”


    静乐帝负手冷笑:“你体会过在意之人满身鲜血躺在自己怀里是什么滋味吗?蓉蓉去边疆前本已调养好身子,若非拜你的好父皇所赐,她怎会只剩不到二十年阳寿?”


    “念在他到底给了朕生命,朕本想留他个体面。但他不给朕活路,朕凭什么让他善终?”


    “不止玉集,还有你、你母妃,你们三条命即便加在一起都赔不起蓉蓉损失的健康,死千次万次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你说,这算不算深仇大恨?”


    玉思缘越听就越崩溃,他无法接受待他最为慈爱的父皇竟是这般不堪,甚至不禁怀疑,静乐帝口中的父皇,真的和他记忆中的父皇是同一人吗?


    他向后拖行几步以便自己能靠着墙,好像这不仅能支撑他的身体,还能支撑他摇摇欲坠的精神。


    良久,他哑声道:“那你为何还不杀了我?”


    “朕答应蓉蓉留你一条性命。”静乐帝道,“她说玉集做的那些龌龊事你不知情,如若因此被杀属实冤枉。但蓉蓉岂非更加无辜?玉集要杀要剐冲朕来,与她何干?朕虽然答应她不杀你,可没说不用刑。”


    她转头示意狱卒打开牢房,又向侍立在旁、手持皮鞭的横舟道:“朕还要处理政务,他就由你好好‘招待’罢。”


    不消多时,痛呼声响彻整个地下刑场。


    静乐帝甫一进景明殿,汝鄢锐遂随后而至。她意外地挑了挑眉,在重长案后落座:“国库钱不够用?”


    “回陛下,够用。”汝鄢锐思量起静乐帝的表情,知道她心情不错,“臣来之时碰上云和郡主身边的阿檬拦轿,说云和郡主希望无论如何也要与陛下见一面。”


    “看来负责大行令看守的人失职啊。”静乐帝无意似的叹了一声,“宁夷公主的储君课业似乎很顺利?”


    汝鄢锐明白静乐帝并不是要他回答的意思,因而沉默不语。


    “太顺利多无趣呢。”静乐帝继续道,“传口谕,宣西凉云和郡主秋若翡入宫觐见。”


    汝鄢锐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后,秋若翡得到接见,向静乐帝行了个西凉礼仪:“云和拜见陛下。”


    “郡主客气,朕听闻郡主初来武康时曾约见策廷尉。”


    秋若翡闻言身子一僵,勉强笑道:“陛下真是无所不知。”


    “朕也不愿难为你。”静乐帝欣赏着秋若翡的表情,“宁夷公主返回西凉受封太女,郡主有何感想?郡主可切莫欺瞒朕。”


    秋若翡抬眸打量静乐帝的面容,却看不出破绽来,只得重又垂首道:“云和不甘心。”


    她顿了顿,又道:“我自幼学的东西与储君并无不同,大凉历代储君少有做得比我好的。我能力出众,与朝臣交好,还有一双儿女,完美符合做储君的所有条件。她秋云漪样样不如我,只不过因为生来是皇女,就要抢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吗?”


    “郡主是否忘记,你开始学储君课业,是在麟王暗算宁夷公主之后。你本没有资格学,只因宁夷公主失踪,西凉王才准许你接触。你又怎能确定若宁夷公主自幼便如你这般,不能比你学得更好?”


    静乐帝见秋若翡一副哑口无言的样子,勾唇轻笑:“朕欣赏你的野心。知道你求见的目的,无非要求解除软禁,带使团返回西凉。朕答应你的请求,但需要郡主一个承诺。”


    秋若翡一听软禁解除,哪还肯吝啬一个承诺?只要可以回到西凉,什么承诺都值得:“请陛下吩咐。”


    静乐帝用漫不经心的语调道:“先帝去世后,麟王对大越的忠诚度似乎下降不少,王爷莫非以为静乐无能?”


    冷汗疏忽而下,秋若翡忙道:“父王绝不会不忠于大越的陛下。”


    静乐帝敷衍地点点头,好似并不在意她表的忠心,继续道:“如今宁夷公主归位,继承皇位也是早晚的事。麟王和郡主当真甘心把权位拱手让人?”


    秋若翡急道:“自是不愿,还请陛下相助!”


    静乐帝道:“朕要的承诺对麟王和郡主而言轻而易举——忠于朕,朕助郡主登上摄政王之位。”


    秋若翡松了口气,喜道:“云和答应陛下。”


    静乐帝从怀里掏出白底蓝花的小瓷瓶递给秋若翡:“吃下去。”


    秋若翡接过,盯着瓷瓶咬了咬牙,心想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走到这里已经没有退路了。打开瓶口倒出一粒黑色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静乐帝补充得不紧不慢:“郡主方才吃下的是蚀骨丸,每月发作一次,解药在朕这里。郡主若违背朕的命令,朕便断一次解药。蚀骨丸毒性发作不会立时夺命,而是先腐蚀人骨,其后皮肤溃烂直至血尽而亡,其间始终清醒。郡主想必不愿遭受这份苦楚罢?”


    秋若翡眼前一黑,腿脚霎时酸软无力,强撑着站住,咬着唇瓣道:“云和必不背叛陛下。”


    静乐帝颔首道:“合作愉快,去吧。”


    三天后,大越,清居殿。


    秋露手拿奏折面色苍白,她目色幽深,半晌叹了口气,将奏折扔在一边,对秋云漪道:“云和要回来了。”


    秋云漪从书中抬起头来,抿了抿唇道:“云和郡主是麟王的左膀右臂,她若回来……”


    “那我们母女便别想有好日子过。”秋露接道,“云和师承麟王,行事狠辣有过之而无不及,麟王尚且有顾忌和章法,云和就是头恶狼。”


    “朝中支持云和郡主的人不少。”秋云漪蹙眉道。


    “不错。”秋露表示同意,叹息道,“看来朕需要和冶丞相好好商议此事,正巧他儿子也快随使团回来了。”


    秋云漪手指微微一缩。她知道冶丞相的儿子就是冶临,因为这个缘故,她与冶丞相议政之时总觉得不得劲。


    看母皇的样子,恐怕还未曾知晓自己和冶临的过往。倘若冶临回来,她若碰见他,该如何自处?


    秋露转而问: “朕给你挑的侍君可有满意的?听说他们都住在西群苑?你到该立太女侍的时候了,趁还年轻,尽快生个皇嗣,也好有筹码跟云和争斗。我们大凉的皇位,绝不可落在那父女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