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软禁
    宫闱重重,红墙青瓦。


    大越皇宫的一切挽陈并不陌生。抱着孩子下了轿辇,行走在通往华颜宫的路上,夕阳余晖温暖澄澈,照得宫墙尽显赤红热烈。


    微风阵阵,她只觉得森然。这片巍峨宫殿不知葬送了多少人的青春美梦和性命,就像以伊氏为代表的那些贵族子女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伊太妃打发华颜宫大宫女阿蔻姑姑来迎,孩子交到她手上,挽陈正要一齐跟去,被横舟拦住道:“挽侧妃请留步。”


    他给阿蔻使了个眼色,让她抱银枝儿先走,转眼微笑道:“圣上要见侧妃,请您随杂家到景明殿一趟。”


    景明殿乃大越几乎历代皇帝批阅公文和奏折的地方,可算整个皇宫权力巅峰之所在。静乐帝如今在景明殿是意料之中。


    挽陈已有些不安。先是太妃越过玉思缘,用一道莫名其妙的懿旨将她们母女二人匆匆召进宫,现在又要她和女儿分开去面圣,怎么看怎么吊诡。


    但还不能不去,不去即抗旨,她承担不起这个罪名。于是挽陈做出恭顺的样子道:“就请公公带路。”


    景明殿和华颜宫分属前廷后宫,隔着数个宫殿,行路确然远了些,横舟领她七拐八拐,走得挽陈腿脚都稍稍发软,终于才停下步子。


    横舟让挽陈在殿前暂且等着,进去通报一声复又出来,带她进殿。


    同凌钺宫比起来景明殿自然不算大,然而它作为公事用殿已然宽广。地板以青玉砖铺就,踩在上面笃笃有声煞是好听。蜜色纱幔从殿门勾连到殿尾,把个正殿衬得柔和许多。


    正中置一张约长六尺、宽两尺半的重长案,通体漆黑,黑得仿如要把人吸进去,看不出什么材料制成。


    案上依次各摆了竹笔架、宣纸叠、因案太黑而不易发现的砚台以及成堆的奏折,案角勾勒着木莲花纹的天青色瓷盘盛满样貌奇异的坚果,似乎是从海外舶来的东西。


    静乐帝伏案批阅手头的奏折,玉管笔捏在她手中龙飞凤舞,颇显得潇洒自如。水红色上襦外罩同色半臂,素白襦裙盖住她盘坐的双腿,有些婉约,有些和气。


    这显然不符合她往常的打扮风格,她一贯是阴鸷危险的艳;亦不合皇室的着装规范,皇帝和储君是必穿玄青色的,此乃至高无上的象征。


    挽陈见过静乐帝两次,立储大典那晚碰上她送行策芙和茹晚姜,后来除夕宫宴又见过一次,却都不曾和她正面打交道,不知其为人如何。


    静乐帝闻声抬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丢笔起身踱步到挽陈面前。她比挽陈足足高出一个头,这样看人总有种居高临下之感。


    挽陈下意识要跪下行礼,被静乐帝单手一提挡住:“平身。”


    挽陈礼行了一半,顿在那里不尴不尬的,缓了缓站直身子道:“谢圣上。”


    静乐帝松开她向旁侧退两步:“挽侧妃可知朕为何找你?”


    横舟出于尊重称一声“挽侧妃”她自认为受得起,静乐帝也这么唤就让挽陈有些受宠若惊:“妾身不知。”


    静乐帝笑笑:“朕不瞒着你,朕召你入宫是为了康乐。”


    “康乐王?”挽陈陡然一惊。


    “准确地说,是为了玉台那一成兵力。”静乐帝出乎预料的坦诚。


    大越常驻兵力统共六十万,兵权分十成,其中六成归皇帝直辖,另四成有两成归储君,剩余两成分属玉台与大将军。


    这还要从和政帝说起。初任远寿王只是庶出的皇幼子,和政帝为褒奖功臣,有意提高他和他后人的地位,故而加以嫡亲王爵位,入主玉台掌握重兵。


    静乐帝后宫仅棋胜一人,还是个不得宠的,否则以他侍奉时间之久和策廷尉的面子,也不会只封了个莲端明。不热衷情爱自然难有子嗣,故而至今无嫡长嗣出生,也就不存在储君的问题。


    所以现在的静乐帝掌有号令八成军力的兵权,大将军是亲舅舅显而易见和她一条心,只剩下玉台那一成还没握在手里。


    兵权在外人手里总不容易令人放心的,静乐帝不允许隐藏变数存在,哪怕她不认为康乐那个废物有胆识和能力造反。


    人常常忽视那些决定成败的细枝末节,流过的血泪深刻地告诉了她这一点。


    挽陈不明白静乐帝分明已牢牢掌控大越朝廷和全军,为什么非执着微不足道的玉台不可?


    “即便圣上以妾身和银枝儿为质,王爷也轻易不会交出兵权。”


    除非玉思缘傻了,现在明安帝驾崩,他没了父皇庇护以及婚约的保护,放弃唯一用来保命的兵权等于自取灭亡。


    “朕需要的人质是你,平恩不过附带罢了。”静乐帝不以为然,摇头笑道,“谁知道呢?”


    她绕着挽陈走了一圈,放轻声音幽幽道:“朕反倒期待他有没有可能拿兵权换一个王妃。”


    静乐帝的意思是,如果玉思缘识抬举交兵权,她便做做表面功夫送王妃的称号给挽陈,如果不交……


    “若他不肯呢?”挽陈问。


    “若不肯,朕自有办法让他乖乖双手奉上。”静乐帝笑意渐冷,淡漠地扫她一眼,挥手让横舟带她下去,“千椒殿离这里最近,挽侧妃暂且先住着偏殿罢。”


    横舟应了声“是”,目光转向挽陈,还是那副温和可亲的笑脸:“挽侧妃,请随杂家来。”


    挽陈没来由地脊背一凉。


    静乐帝身边不留没用的人,尽管这些人看似出身不俗,仿佛人才不可避免从贵族中选拔,论能力却都是佼佼者。


    廷尉策芙自不必多说,茹晚姜、汝鄢锐也是个中好手,能把这些人才从纨绔之中挑出来,静乐帝眼光极其犀利。


    那么侍奉了静乐帝十多年的横舟,背地里的手段又如何不可估量呢?


    她现如今到底受制,无可奈何,甚至连反抗都做不到。整个大越也没人可以反抗静乐帝。


    所以她只能从命而去。


    千椒殿就比景明殿秀婉得多,布置大致相同,然而整体色调以明丽淡雅为主,只是那成片成片的丁香色纱幔和织锦暗示着不那么明显的奢华。


    紫色是最难提取的颜色,尤其再调成丁香、藕荷等不同程度的紫,恐怕全大越除了皇宫也找不出什么地方用得起这么多紫锦紫纱。


    千椒殿的正殿像正有人住着,屋内清香若有若无,似乎是药香和茶香混合的味道,给挽陈莫名熟悉的感觉,好似在哪儿闻到过,但她一时想不起到底在哪里。


    横舟带领挽陈进偏殿,嘱咐随行来的四个侍女收拾好,欠身道:“偏殿不比玉台舒服,侍婢亦不比玉台多,委屈挽侧妃先住着了。”


    他越是彬彬有礼,挽陈越不敢轻视怠慢:“谢大人。”


    横舟道句“哪里哪里”便留下那四个侍女,自己往景明殿复命去了。


    当夜,挽陈在床上裹紧被子,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


    早过了宵禁的时辰。窗外夜色已深,入目皆是漆黑,暗夜如一头匍匐的凶兽虎视眈眈。


    住在正殿不知名的某人应该是因得到静乐帝的命令,今夜没回来就寝。是以千椒殿灯火全无,四个侍女也早早离去安歇,只剩挽陈一人毋自惊惧不安。


    她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把今天经历的事情从脑子里拎出来重新思考。


    静乐帝的目的很明确,毋庸置疑,现在重要的是玉思缘接到消息后怎么做。看静乐帝的反应,玉台的兵权总会落到她手里的,不如早给。


    但兵权一旦交出去,玉台就完全失去庇护袒露在静乐帝面前,任何自保的屏障都没有。可真叫人难做。


    她在千椒殿的黑暗里想着、熬着,玉思缘在玉台也不好过。


    满月宴刚散场时子鱼来找他,道是伊太妃临时起意召侧妃和小郡主入宫,他虽觉此时入宫相见欠妥,但母妃经历先帝去世的重创内心日益脆弱,她想见银枝儿就让她见罢。


    谁知直到临近宵禁都不见挽陈和银枝儿回来,他担忧之下差人去问,恰巧碰上再度出宫传令的横舟,方得知爱妻和女儿已俱被扣押于皇宫。


    玉思缘立时就要入宫面圣,横舟的拂尘轻轻摆个幅度阻他:“王爷莫慌,圣上不会亏待挽侧妃和平恩郡主,只想同王爷面谈。不过现在眼见要宵禁,王爷还是等明日下朝再去为好。”


    夜叩宫门等同于造反,他这时候往宫里去显然不明智。


    于是玉思缘就在失眠中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晚。第二日凌晨,太阳尚未升起、约莫已有了些光亮之时,玉思缘起了个大早,急匆匆递帖入宫。


    静乐帝早朝在凌钺宫耽搁了些许时辰,比以往下朝晚得多,玉思缘在外站得脚麻才等到她出来。


    挽陈也是一宿没睡,早早地起了来,眼下一片乌青。四个侍女只来了俩,伺候她梳洗过后又离殿而去。


    挽陈走到窗前仰望天空,秋天的早晨凉风习习,她叹了口气把窗户关上。


    “阿陈。”


    挽陈闻声诧然回转身子。


    玉思缘怀抱银枝儿站在她面前,初升的阳光透过窗纸映在他脸上,像照着一位天神,亦像一位母亲温柔地抚慰自己的孩子。他那担忧憔悴的神情令她骤然心痛。


    挽陈不知道玉思缘怎么跟静乐帝谈判的,只知道如今一家三口平安地聚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回到玉台当天下午,静乐帝下放一道新圣旨,这次不再由横舟传旨,对挽陈和玉思缘而言是好消息。


    “圣谕:兹有康乐王侧妃、平恩郡主生母挽陈,贤良淑德,育嗣有功,特封其为康乐王妃,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