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太女静乐
    宫宴的蜡烛燃烧得比寻常蜡烛快许多似的,眨眼间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玉思缘传子鱼过来,说接她们的马车候在外宫门,会合后一同回玉台。


    冬夜的晚风尤其寒凉。


    挽陈和茹晚凉走出殿外,不由双双打了个寒战。


    皇宫内围不得有马车行进,二人遂徒步往外走。乾恭门外停留着各王公贵族的马车,亦是人群暂聚之地。


    挽陈遣子鱼报与玉思缘,二人正待车来。远处缓步走来十多人,说话声随脚步逐渐清晰。茹晚凉认出来者身份,悄悄拉扯挽陈的衣袖。


    挽陈闻声望去。


    众人神情肃穆恭敬地注视那十几人,待那些人行到距离此处数丈之外的位置,齐齐跪拜于地,口中喊道:“臣等恭迎太女殿下。”


    立储大典事务繁忙,如今结束不久,按理说太女本该往东宫歇息,怎会来此?她心中一惊,同众人一起下拜。


    “平身。”


    挽陈闻声起身抬首,在人群后方淡然观察走在前列的三个女子。


    左手侧正是策芙。右侧身披天青孔雀纹官衣的女郎眉目与茹晚凉极其相似,想必是她常常提起的嫡长姐茹晚姜,领少师衔、任卫尉丞之职。


    为首者二十三四岁,正是花信好年华。三千青丝漆黑如鸦,将头顶象征储君地位的银丝衔珠朱雀冠衬得流光溢彩。镶嵌了繁多珍珠金饰的玄青织红朝服裹着矫健身姿,行动间玄青长靴从裙袂处若隐若现。


    她姿容英气绝艳,是锐利阴鸷的坚毅美貌。周身气势凛然慑人,如雪豹般幽深疏离的眼瞳令她不怒自威。头微抬,仿佛睥睨天下,却又异于伊延春的故作孤高,是骨子里的矜贵,是天生王者。


    这是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大越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策芙姿容已甚为出众,可在皇太女身边竟成了凌云之气的陪衬,硬被压了一头。


    尘烟楼的姑娘们总说挽陈美色为当世第一,如今见了皇太女,她倒从心底生出几分自愧弗如之感。


    皇太女似乎是亲自来送策芙和茹晚姜的,嘱咐了几句又带着那十几个护卫浩浩荡荡地走远了,只留下策芙、茹晚姜并服侍的四个婢女。


    挽陈的目光和策芙对上,对方向她微笑点头示意,登上马车。


    茹晚姜则四下扫视一番,看见人群里的妹妹,几步跨过来,朗笑道:“这是挽夫人罢?百闻不如一见,果真貌若天仙。”


    “少师大人谬赞。”挽陈谦让道。


    茹晚姜赞赏地微微顿首,复转向妹妹:“上次你来去匆忙,都没能来得及说几句体己话。既然今天可巧碰上了,便跟我回家小住几日。”


    茹晚凉自幼长于大夫人膝下,同长姐关系甚为亲厚,多日不见自然情愿回去,却又犹豫道:“王爷那边……”


    “我跟他说一声就是了。”茹晚姜不以为意地摆手,向挽陈致意道,“挽夫人,失陪。”


    她待自己竟如此见礼,挽陈顿有受宠若惊之感:“无妨,少师大人有礼了。”


    茹氏姐妹离开后,挽陈未等多久便等来玉思缘派来接应的马车。车内备好的暖炉温热,她将手贴在上面,呼出一口白雾。


    乾宫门距外宫门尚不算近的。出宫的马车上只余下挽陈独自一人,多少觉得孤独。她掀开侧帘,寒气倏忽入车,打散了酝酿已久的热意。


    车外暗夜沉沉,宫墙亦失去平日里热烈的艳红,无比阴颓肃杀。整个宫道马车廖廖,各车装饰同样简洁,想来内里坐着的人境遇与自己大同小异罢。


    挽陈想到这里心头生出无限悲凉。哪个女子没有幻想过嫁人为妻的美好?饶是她也不例外。


    她出身风月场不假,幼年却也真切向往过夫妻一体、举案齐眉,也向往过生几个玉雪可爱的孩子。


    奈何遇人不淑,策风的欺骗对她打击不小,后来好容易走出阴霾又横遭背叛。


    “冶临……”挽陈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仿佛恨不得将他碾碎在唇齿之间。


    如果说策风是情窦初开时的怦然心动,那么冶临就是铅华沉淀后的刻骨铭心。


    他常年游走于风月场,堪称阅女无数,独独对她情有独钟,许下过海誓山盟,也私定过终身。


    挽陈闭了闭眼,不愿再回忆下去,合上车侧帘。


    玉思缘在宫外已收到茹晚姜差人传来的讯息。听出马蹄声渐渐明晰,连声吩咐子鱼将挽陈扶上自己所乘的马车。


    鞭声一起,马车徐徐往玉台而去。车里静了片刻,玉思缘把怀里的手炉递过去:“西凉的凉糕可还合胃口?”


    挽陈接过,无奈道:“好吃。只是王爷这样投喂,妾身的身材迟早要走样的。”


    玉思缘温然一笑,带着些许天真和讨好,声音也有稚气似的:“只要阿陈开心就好,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心突地一跳,挽陈脸红了一瞬,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忽又想起今日宫宴的糟心事,便又看向他:“王爷是否认识策风,策二公子?”


    “认识,”玉思缘疑道,“幼时蓉姐常带他入宫,我与他年纪相仿,也常在一处,关系一向不错。怎么了?”


    “策风……是妾身的初恋。”


    “……”


    玉思缘恍若雷劈,缓上许久,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


    “今日宫宴,他跑来信誓旦旦说些混话,被拒绝后还说不会放弃。妾身认为此事有必要让王爷知道。”挽陈说这话时神色语气皆平静淡然。


    玉思缘见她对策风已没有感情,暗自松了口气,身子往后趋背靠车厢:“过些日子我邀他来玉台,此事还是说清楚为好。”


    “多谢王爷。”挽陈道过谢放松下来,也不顾身份尊卑了,直言道,“我有一请求,恳请王爷应允。”


    “何事?”


    挽陈道:“有关出身之事。”


    听闻此句,玉思缘不禁往前探了探身,神情好似只玲珑可爱的长毛犬。相处数月下来,这还是听挽陈第一次提及自己的过去,他有些期待。


    “十年前我自尘烟楼醒来,丢了记忆。”


    挽陈梳理着思路慢慢讲述道:“人伢子见我衣衫褴褛流浪街头,就把我拐了去。殷娘看我皮相不错,便从人伢子手中买下我来。”


    她见玉思缘眼波微微颤,剑眉紧皱,像是在心疼自己,不免心底一暖:“不料我久病不愈,烧得不省人事,一觉醒来就不记事了。殷娘说我失忆前有西凉口音,想来与西凉国渊源颇深。”


    挽陈的五官在烛火摇曳中明明灭灭。鹅蛋脸,脸部和嘴唇线条柔和,典型的大越长相。但鼻梁小巧且高挺,眼窝很深,眼瞳细看之下隐约带着些幽蓝,又是有西凉血统的表现。


    “今日吃了西凉特贡的凉糕,其上一层蓝粉的口感甚令人熟悉。”


    不待她提出具体要求,玉思缘颔首温声道:“我知道了。年后西凉和北朝使者入京朝拜,届时我替你查问便是。”


    挽陈发自内心地感激一笑,喜色染上眉尾,声音隐隐透出雀跃:“谢王爷。”


    玉思缘回以笑容,双脚在车板轻轻一跺,往手上哈口气,合掌搓了搓。他双瞳亮得出奇,如同盛满了盈盈泉水,清澈凌冽,在烛火里反射出名叫希冀的光。


    “立储大典已毕,迎接使臣的准备事务也暂时告一段落。最近冷落了阿陈,是我考虑不周之过,康乐王府在朱雀大街所属的铺子你已接手,掌柜还未见过女主人。阿陈可愿与我同去?”


    他这番话把自己的位置放到了极低的境地中去,听来可怜。剪水眸湿漉漉地望着她,如小鹿一般。


    挽陈忍住上前揉他脑袋的想法,柔声忍笑道:“好。”


    另一处,东宫寝殿灯火通明。


    太女站在屏风前,由太监和侍君服侍除去冠冕和朝服,换上寝衣。镜子映照出举世无双的美貌,她闭上眼,眉宇尽现疲惫。


    “殿下辛苦,明儿还上朝呢,今夜早睡罢。”太监正整理立储大典褪下来的衣裳和首饰,注意到了她的神色。


    太女以手支颐半卧于榻,盍目沉默不语,仿佛烦累至极。


    “横舟大人请自去休息,殿下这儿交给我便好。”那侍君相貌出众,气度不凡如谪仙一般,美得雌雄莫辨。行事和煦如风,又不至惹人生厌。


    横舟手捧放置朝服的托盘,道一声:“有劳棋修文。”遂招呼其他下人离了寝殿。


    东宫内炭火旺盛,棋修文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的单衣,于离榻最近处的青玉砖跪下,双手搁在太女小腿轻柔地捏,熟稔得仿若做过千百次。


    “你随侍了多久?”太女倏尔问道。她声音铮铮,夹杂轻微的鼻音共鸣,若胡琴,又似弓弦。


    “回殿下,两年。”


    他原名棋笙,太女名中亦含“笙”字,尚未登基原本不必避讳,但他的原主家策氏跟太女走得太近,于是改成相似读音的“胜”,棋胜。


    “两年。”太女撩开眼皮看他一眼,重又闭回去,“孤这记性到底不比蓉蓉。你当年如何跟了孤?”


    如若真心在意,岂会这些都记不得?


    棋胜却语调淡然:“奴为罪臣之子,有幸被策老宗正看中,做了少傅的书童,两年前又被少傅送给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