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阴雨连绵,天色灰沉。串成线的雨滴簌簌落下,交汇成透明的水晶柱,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霁晗被停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直到童靓的手术资金被批复,他才第一次回医院上班。


    从停车场出来,他抬头望了一眼顶楼天台,那里已经被高高围起,竖起禁止攀爬的牌子,医院试图用这种方法来遮掩那件事情。


    童靓的手术安排在三天后,童母摸着熟睡中的女儿,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笑着笑着就哭了。


    不到四十岁的女人,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骨节突出的两只粗糙的手掌合在一起,不住地道谢。江霁晗心有触动,扶起童母,带着厚茧的掌心擦过他的手背,他微不可见地眉心一跳,心中不由叹息。


    “不用谢我,要谢医院,这笔钱是医院的儿童救助协会出的。”


    “要谢的。”童母擦去泪水,“江医生,没有你,哪有人帮我们申请这笔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江霁晗从接治童靓到现在也快半年了,亲眼目睹了夫妻二人为给孩子治病付出的艰辛。他摇摇头,有些感慨,“没事,这是我们该做的。”


    躲在江霁晗身后的黄瑶也有些动容,躺在病床上的小人,明明是应该自由自在享受童年幸福时光的孩子,却因病痛而落于床榻。今天只有童母一个人陪护,黄瑶问了句,“孩子爸爸今天没来吗?”


    童母看着病床上的女儿,舒然笑道:“孩子爸昨晚去大学城出摊了,回来得晚,还在休息。”她呼一口气,转头看向端正挺拔的江霁晗,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认真地说,“江医生,我和孩子爸爸都商量过了。我们知道这次的手术费是医院承担的,但我们之后会将这笔费用还给医院的。可能时间会很久,但我们总会还清的。”


    “啊?”黄瑶愣愣出声,有些没摸清童母的意思,“您是不是搞错了,这个是医院资助的,是不需要还的。”


    “每一笔资助都是为了爱心救助,其实应该还有更多比我们需要这些资助的孩子。我和孩子爸有手有脚,身体也还好能挣点钱,只是凑齐这笔手术费需要的时间长了些,但我们总能还上的。”她看着童靓睡得通红的小脸,不由地笑,“童靓收到这笔救助是幸运的,但她不能只把这次救助当做幸运,她也需要知道这场救助背后代表的意义,这是我们坚持要还给医院的原因,同时也是这场病留给靓靓的课题吧。回馈,感恩,有借,有还。尤其是带着善意的带着温暖的爱心,更要有对等的回报。”


    “江医生。”黄瑶轻轻推了下江霁晗,想让他说点什么来阻止童母。


    但江霁晗什么都没说,童母教给童靓的这一课带着远超她年龄的现实意义,或许以她现在的年龄并不能理解这个带着深刻意义的决定,而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必要,又或者这个课题是否有成效。


    他只知道,有人以道德作绑架达成各种相关利益,也有人却格外珍惜收到的每一份善意。


    床上的小人在他们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中睁开了眼,是软绵绵的声音,“妈妈,我想喝水。”


    童母回头看已经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女儿,换上了柔和的笑容,喂她乖乖喝水。放下杯子的童靓看向江霁晗露齿一笑,“江医生,我好久没看见你了。我还以为你不要给我做手术了呢。”


    五岁的孩子已经懂事,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记得承诺会帮她做手术的江医生,已经一连消失了一个多周。


    她以为她又要被放弃了,不过也习惯了,她从确诊后经过各种转院早就习惯这些了。


    “抱歉,是我的错。”江霁晗俯下身,摸了摸童靓柔软的细发,“最近有些忙,忘记来看你了。但是我会给你做手术的,不会说谎的。”


    童靓清澈稚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我们拉钩。”


    说着她伸出小小的手掌,手背上还印着青青紫紫的针孔。江霁晗温和地笑,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柔软的小手,“好,我们拉钩。”


    大拇指印在一起。


    真心诚挚的约定。


    童靓的眼睛弯成小月牙,“江医生,拉钩了就不许反悔了哦。”


    “这孩子。”童母笑着帮女儿把被子盖好,“江医生不是不守信用的人。”


    童靓做了个鬼脸,“那爸爸还说今天就来陪我呢,那不也没来吗?”她也有些委屈,“谁知道你们大人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爸爸睡醒了就会来看你的,别胡闹,靓靓。”


    童靓有些委屈又转向了江霁晗,“那江医生之前还说会每天都来给我做检查呢,一连消失了这么久。我每天都去护士台问,她们都不回答我。”


    江霁晗一怔,转向身后的黄瑶,后者小声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其实也怨不得她,江霁晗知道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转过身,换上温柔的笑容,他摸了摸她的头顶,“下次不会了,接下来每天我都会来给你检查的。”


    童靓得到了他的承诺,再度笑起来,“说好了,不许骗小孩子哦。”


    “不骗,不会骗你的。”


    手机在震动,江霁晗拿出手机和病房里几个人点头示意,走出去才接通电话,那端是薛楹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劲儿,“霁晗,你在医院吗?我来给你送饭吧。”


    想见她,但不想让薛楹听到那些风言风语。江霁晗略一沉吟,“算了吧,我已经吃过了,今天天也很热,你就别过来了。”


    “啊?”这才刚过十一点,还没到江霁晗一贯吃饭的时间,薛楹有些迟疑,“你真的吃了?这么早就吃饭,你很反常哎。”


    “真的吃了。”他转身看向病房里说说笑笑的母女俩,“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申请医院救助协会资金的那个孩子吗?她的手术被批准了,我刚刚就是和他们一起吃的饭。”


    “这么快就批复了,效率好高。”薛楹一听他是在忙正事,便不打扰他了,“那我就不过去了,你好好工作,那我去咖啡厅看店了,晚上见。”


    江霁晗笑,“晚上见。”


    每每听到薛楹的声音,他才感觉自己的心静下来。


    停职的这段时间,他不愿让薛楹察觉出不对,和往常一样早出晚归。久违坐在学校的图书馆里,重新研读那些牢记于心专业知识,带给了他不一样的感觉。


    医生的职业亦不能停止学习的脚步,可是越看那些专业书,他越是生出几分怯懦之意。刚开始上课的时候,一切都是新鲜的,他不假停顿,沉浸其中,自以为医术代表一切。总要被现实打击过后,才发现这个世界没有简单的规则,被痛击过后,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偏偏还是没有当初那些自信张扬的自己。


    他成绩一向突出,各项学科分数都名列前茅,读书时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能力。


    现在倒是越学越回去了。


    他翻看着书本的时候,脑海里不断思索的是——为什么薛楹能够当断则断坚持自己,而他却被绊住了脚步,走不动逃不脱,隐隐也有放逐的念头。


    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更让他烦躁的是,越想又越不敢想。


    “江医生!”护士长打断了他的思绪,远远的,她焦急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又来了,那些医闹的人,他们又来了。”


    江霁晗双眼耷拉着,无奈地笑。冯主任说最近那群医闹的人都没来,医院正是缺人手的时候,让他尽快回来上班。


    回来的第一天就又赶上他们上门,大概之前没闹事,也只是因为他不在医院。


    连这些闹事的人都知道要寻其症结源头。


    “要不,江医生你过去看看?”护士长小声问了一句,瞟一眼他的表情,“哎,我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他们在那里闹事,太影响我们正常工作了,而且时间长了影响也不好。”


    “我知道了。”吐出胸口郁气,江霁晗表情格外冷淡,“那我去看看吧。”


    护士长这才安下心。


    江霁晗刚走不久,童母就推开门,左右张望着,寻到了江霁晗的身影,刚想喊他,又想起医院不能大声喧哗。她还有些术前的咨询事项要询问,只能匆匆追了上去。


    医院大厅已经乱成一团,所有保安出动堪堪围住十几个闹事的人。他们拉着横幅,带着红字白板,大声叫嚷着,场面混乱。


    在看到江霁晗的身影出现的那一刻,更是气势汹汹地挣脱保安的防线,一窝蜂地窜到他面前。


    “无良医生,赔我父亲的命!”


    江霁晗伸手挡过他不断戳过来的手指。


    “你们松山医院就是这样袒护黑心医生的吗?我看你们趁早改名叫黑心医院吧。”


    保安连忙又挡在他面前,“这里是医院,不要闹事了!再闹我们就报警了。”


    “那就报警啊,我爸在你们医院治病治得好好的,人没了,我们就去让警察评评理,到底是谁的过错。”他边说胳膊肘边怼了上来,撞得保安连连捂腹。


    江霁晗扶一把被撞得踉跄的保安,脸色严肃,这些人的猖狂无无理他已经见识过了。你跟他谈道理,他跟你扯情感。你跟他扯情感,他跟你说名誉。总之,一句话,要钱。


    他眉峰蹙起,嘴角冷漠地抿着,“你想怎样?”


    “就一句话,把认责书签了,我们就不在这儿闹了。”


    “不可能。”江霁晗直截了当拒绝。


    拿出一封似是而非的认责书,无非是为了跟医院多敲诈一笔钱。这钱当然不会由他来出,但不该背的污名,他也不会背。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江霁晗我告诉你,这认责书你不签,我们就天天过来闹,到时候你觉得你这医生还做得下去吗?”


    江霁晗脸色一沉,李文忠儿子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抓住了他的命门,“上次我就跟你说过了吧,你那个开咖啡厅的女朋友,地段很好吧,正在商业区的好位置。你觉得我去闹上一通,她生意还做不做了?”


    “……”


    江霁晗扯了扯嘴角,把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血液在血管中横跳,他咬牙忍下喷薄的怒火,“李先生,你刚刚说的话,我都录音了。如果我女朋友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就拿着这个录音去警察局,你们做的所有事都有监控和录音证据都摆在这里,至于这之后的代价,你们大概也需要掂量一下是否可以承担。”


    如果只是关乎他一个人也就罢了,拿薛楹当做把子,他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


    他的语气凉薄,表情也冷峻,一时吓住了李文忠的几个儿子。


    “你们想闹请继续,我没关系,反正也只是你们进去的时间有点差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