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凄清。


    江霁晗的视线慢慢从那扇已经关紧的门上挪开,室内还残留着浓重的香水味,是乔纳森的,他离开前给他留下的那几个眼神,带着幸灾乐祸的隐约兴奋,他没在意,只是盯着薛楹头也没回的背影出神。


    江霁晗站起身走到窗前,打开昏黄的玻璃窗,草木的清香将一室的凝重冲散稀释。


    窗边的一点绿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这个狭小的角落里生长的小绿草昂扬抖擞着枝叶,生机勃勃。


    或许换个地方它会生长得更好。


    他心里掂量着给它移植到其他地方,更适合它生长的地方。


    楼下传来乔纳森和薛楹的交谈声,他的身影被挡在窗帘后,像是见不得光的边缘人,只能偷偷探听点滴线索。


    乔纳森问薛楹接下来准备去哪个地方,未来打算做什么。薛楹敷衍了几句,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那时他和薛楹刚在一起,感情正是浓烈时,江霁晗下班去接她回家时,碰巧遇见了杨怀安纠缠她的一幕,当时杨怀安也是这样问她的。


    “学姐,你不是说下半年想要去南美转一转的吗?你该不会为了谈恋爱放弃了吧?”


    薛楹觉得他的话有些奇怪,但没多想,收拾着吧台,随口回答,“南美什么时候都可以去的,但喜欢的人却不一定什么时候都能出现。”


    杨怀安小声嘟囔了一句,“恋爱也是什么时候都可以谈的。”


    他的声音很低,薛楹没听清,只当他是最近太累了,说:“我知道最近店里忙,你也操劳了很久。等这段时间过去,我给你包一个大红包,给你放个长假,让你去追你喜欢的小姐姐。”


    “不用了。”杨怀安唉声叹气,“我喜欢的小姐姐已经有男朋友了。”


    虽然他也知道拆散别人的感情并不道德,但总有种滋长的好胜心让他言不由衷。


    明明是他先认识薛楹的。


    明明他们已经相识了这么久。


    “那就下一个更好。”薛楹擦拭着刚洗干净的杯子,心里正琢磨着江霁晗怎么还不来接她,“说明她不适合你,你们都有更广阔的未来。”


    “学姐,你这话好冷酷啊。”杨怀安吸一口气,心里那点失衡的好胜心向无法控制的方向倾斜,“那你为什么要为他放弃你原定的计划呢?谈恋爱就要为他放弃自己的计划吗?学姐,这对你也太不公平了吧。说不定你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


    “我没有为他放弃我的规划。所有的计划都要依据现实条件来变通,不只是我恋爱这一件事,还有我爸生病,我不可能这个时候还要坚持自我,抛下一切。”薛楹把擦好的杯子一个个陈列整齐,擦了擦手,抬眼就看到站在干净透亮的玻璃门后的江霁晗。


    所谓自由并不是放纵的自由,而是克制的自由。


    “而且,我觉得他就是适合我的那个人。”无论旁人怎么看待,她都坚定不移。


    薛楹侧目看向款款而来的江霁晗,莞尔一笑,高举着胳膊向他招手,没看到身后已经变了脸色的杨怀安。


    江霁晗看在眼里,却什么都不点破。


    萌芽中的情敌不算威胁,挑破那层关系才算得上添麻烦。


    那时江霁晗自信满满,从不觉得杨怀安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


    他后来又问过薛楹关于去南美的事情,薛楹倒是没怎么把这件事放下心上。


    “计划不就是用来打破的吗?我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去探寻未知的区域,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她一向洒脱,不拘小节。江霁晗却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他那时想着如果可以,他也愿意休个小长假,陪她去看看她想去的地方。


    如今换了场景,倘若再让江霁晗去思索这个问题,他又该有新的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是不是他想要的,又当两说。


    他现在只有一个疑问:薛楹真的会离开吗?


    再次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或许这次是了无踪迹,寻不到任何消息的诀别。


    薛楹是自由的白鸽,可以天地任她飘摇。而他却被责任束缚在这片陌生的土地,就像窗外电线杆上停落的黑鸦,高振着羽翅,却飞不出这片土地。等到两年任期结束,大概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不敢再向下思考,江霁晗罕见的慌张从眉宇间泄露,嘴角抿得极紧。闷胀的,酸涩的,沉重的,难耐的种种情绪一齐涌上心间。


    他恍然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翻涌的失落情绪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江霁晗几乎不敢想倘若真的薛楹再次离开的一天,他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是怅然若失目视她的离开,还是放下自尊竭力挽留?


    前一种是他性格使然,后一种是他情感所致。


    两者冲撞掀起的巨大波涛让他头脑一片空白,手掌捂住的那片胸膛像是被滚针碾过一般,绵绵密密的痛觉,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上一次她离开时,他守着那扇不会亮起的灯直至天亮,亲眼见证了日光的堆砌,放明的天际。


    天亮了,他却被关进了黑夜里。无声无息,只有空泛的白噪音将他包围,滋滋作响却又捕捉不到任何,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薛楹比他果断,也比他理智。那时他甚至想,或许她去往其他地方会比现在过得更好,她的性格可以和很多人相处融洽,她的聪慧让她可以近乎完美地达成她制定的目标,更遑论她的长相身材,谈吐气质这些外在条件。


    即便这些认知在他脑中一遍遍过滤,他却依然卑劣地放不下,他想去看看她,倘若只是看着她幸福也好。可是那些阴暗的想法在他心底横行,若是薛楹过得不好,是不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修正那些错误的机会。


    然而在好与不好之后,还有一个过渡空间。薛楹在非洲过得谈不上好,但也谈不上不好。


    上天好像没给他一个理直气壮去挽回的机会,但他依然毫不犹豫地想要抓住。


    爱让人胆怯,也让人勇敢。


    他想要重拾那段破碎的感情,但薛楹却告诉了他一个道理——辜负真心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他收到了他的报应,万针穿肠,痛彻心扉。


    活该。


    一边是针扎的疼痛,一边是忍不住的靠近。在非洲这段日子里,越是靠近,他的理智在在不断膨胀的情感中越是薄弱。


    再次直面自己的内心,什么只要看她过得好他就好,什么看着她重新获得幸福,什么只要为她好他愿意退出,都是假的。如果可以,他愿意做她的骑士,守护着她的城池,但前提是没有王子出现。


    再次亲眼看她离开?


    看她远离自己,去到不知什么地方?


    见她放弃过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遇到更适合她的男人?


    怎么可能?


    江霁晗咬牙,怎么可能?


    窗下的乔纳森还在追问,方才的窃喜在薛楹的冷漠下渐渐褪去,无视她越发冷淡的脸色,“薛楹,你是真的要离开,还是只是说给他听的?”


    乔纳森知道自己的心理有些卑劣,已经超出他正常的行为范畴,但他还是想要个明白,即便自己早已经被踢出对决。


    薛楹被他追问得有些烦,明明随口几句话,乔纳森却抓住不放。她也同样处在混乱之中,为江霁晗的神不守舍,也为自己的虚情假意。


    “薛楹?”乔纳森追问,“这个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如果你没想好的话,或许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南极看看。”


    薛楹从混乱中回神,直接了当地回答:“往后的事情还不清楚,但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这里,应该也不会去南极的。”


    她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向往,也只会为她在乎的人改变自己的规划。


    虽然薛楹至今还理不清她和江霁晗之间那团乱杂的线团,但她知道她不能给乔纳森一丝一毫错误的暗示。多说多错,她斟酌着自己每一句说辞,担心其中带着扰乱他思想的表达。他要去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薛楹不能做阻碍他的绊脚石。


    “啊?”乔纳森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不禁失落,“那我们岂不是不会再见面了。”


    薛楹扣上外套的帽子,挡住自己的脸,“我们这里不是每天都在离别吗?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乔纳森失神,即便每天都在离别,却依然不想与自己在意的人离别。


    薛楹抬头看向碧蓝如洗的天空,“安啦。”她声音清甜,“万溪归海,我们总会相遇。”


    乔纳森苦笑一声,即便是归海的河流依然走着各自不同的水道,而跨越洲际的他们再见一面就更难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离别前做些什么。


    哪怕只能在薛楹的记忆里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象也好。


    江霁晗脸色沉着,望着她在层层枝叶中朦胧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也越来越沉。


    他终究还是没有把那株绿草移植,杯子倒出细流清水,滴在绿叶枝芽,水珠溢彩。


    既然已经在这个地方,那也只能继续抓住不多的养分继续挣扎。


    为数不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