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回看见徐行之背对营地,一人独坐在熄灭的篝火旁,面前荒漠寂寥,漫天繁星渺远,竟生出无端的孤独……
她不禁放轻脚步,缓缓靠近,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生怕惊扰了他。
徐行之背后却像长了眼睛一般,问道:“睡不着吗?”
不用回头,就能确认来人,仿佛不是偶遇,而是在此等候多时。
他的声音很低,又很柔和,像那晚充溢在口腔中的微甜果肉。
也许,夜晚会无限放大感官的敏锐度。
苏星回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见的“张嘴”,终于后知后觉地局促不安,“嗯,嗯……是有一点……”
她敛去心神,在他近旁坐下,凌晨的寒意一点点侵蚀体温,苏星回忍不住缩起脖子,裹紧了外套。
徐行之淡淡看她一眼,“冷的话,要不要坐过来一点?”
苏星回犹豫着没有动,在这样的环境下,过近的距离使她感到不安。
——即使先前他们有更近的接触,但今晚尤其不同,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见她不动,徐行之也没说什么,俯身拾起几根昨夜尚未燃尽的枯枝,在脚边架成一个三角锥形,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打火机。
银色打火机在指尖翻转,齿状砂轮摩擦火石,“嚓”一声轻响,燃起一簇有力的橙黄色火苗,干柴生起袅袅白烟,很快被细小的火舌卷噬。
微弱的暖意阵阵传递,熨帖心中不安,教人怀疑刚才那是寒冷造成的错觉。
这样无声却自然的邀请之下,不坐过去,反而显得太刻意。
于是苏星回坦然地将自己身下的垫子挪到火堆旁边,与徐行之半臂之隔。
手掌贴近火苗,掌心被照得通红,阵阵暖迅速流涌遍四肢百骸,浑身一阵松弛。
她边烤着火边问身旁的人:“你也睡不着吗?”
徐行之低低“嗯”了一声,也伸手试探火焰。
“因为岑江吵到你了?”深夜寂静,苏星回不觉放低声音,“还是因为……其他不想说的事?”
这回徐行之沉默了更长时间,目光落在火堆上,眸光流转过火焰的橙黄。
良久,他才回答:“我先前一直在想,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才想和我们一起进沙漠。”
“给的借口漏洞百出,又讨好得那样刻意,如果不是……”他无奈地,“实在不像个好人,大概也只有岑江才会轻易相信。”
火舌侵吞干柴,直抵木心,逐渐炽热。苏星回掌心发烫,缩回了手,“我……”
在这瞬间,她心中一念而过,想把陈明生的事情与他和盘托出。可故事漫长而复杂,她一时之间竟无从说起。
就在她犹豫的片刻,徐行之唇角轻轻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却似自嘲一般,“现在不是拍摄星空最好的时节,后来看你也并不想在沙漠里寻找什么。我想,你的目的应该是我们吧……我等着你什么时候说,但你又闭口不谈……”
这趟短暂的冒险已近尾声,今夜所燃,是最后一场篝火,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已回到城市,然后离开非洲,回到各自不相往来的过去。
他可以被她选择,也可以被她放弃。
面前的干柴细瘦,又是昨夜未燃尽的,本就只有很小的一堆。火焰很快微弱下去,热烈而短暂。
暖意渐消,苏星回再次感受到寒冷卷土重来,一点点将她蚕食,她抱起了胳膊,“我没有恶意,只是……”
只是一开始就用了错误的方式,而后难以心无芥蒂,何况她想找的还是一名猎陨人。
“嗯,我知道你不会……”徐行之对此却没有半点怀疑和责怪,神色温和至极,“所以后来,我就不想了。我想哪一天你愿意的话,会告诉我……告诉我们。”
苏星回倏地一愣,心中顿感愧疚。
至于为什么那么相信她,徐行之没再给出解释。
四周安静地,几乎能听见远处帐篷里传来的鼾声。
徐行之抬头仰望漫天星子,撑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邀请苏星回:“既然睡不着,那我们一起去看星星吧。”
单薄的火焰已经熄灭。
蓝调的夜色,如梦似幻的剪影,他是寒凉中唯一可感的温度。
不用问句,不给人拒绝。
他连行动上也固执地,不让她犹豫——徐行之拉过苏星回的手腕,隔着外套的袖子,传达灼热的体温。
苏星回茫然回神,感到自己的脉搏在他手下有力地震颤。
最广阔的视野,在沙丘顶上。
沙丘虽然松软,但也不算难爬,尤其是徐行之还一手牵着她向上。他们在沙子上留下两串交叠的脚印,没过多久便已攀升至顶端。
苏星回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不料一脚没踩实,整个人忽地向下坠去。
没待她反应,自己已经反手抓住了徐行之的手腕,却不曾想这人走神走得太过厉害。
他被猛地向下一拽,慌忙转身拉住苏星回,力道却过重了,惯性作用下,整个人向后仰倒,被苏星回扑在沙丘上……
苏星回半身险险贴在他身上,人还在跟着沙子往下淌,她刚想有所动作,腰上便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搂住,低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别动……”
她的身体霎时绷紧,一动也不敢动了,沙子在脚下快速流逝,整个人的支点全部落在徐行之身上,终于停止了下坠。
他们以这样一个姿势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危险地,似乎只要轻轻一动,就会滚下沙丘……
苏星回的鼻尖贴在他敞开的领口下,这回可以清晰地辨别衣服上雪松的香气,不是冷冽的,而是像篝火中燃烧的松木发出的温暖而安心的味道。
她不知道男性的体温是否普遍会偏高一些,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徐行之身上滚烫的温度不断侵蚀着她。
耳边汩汩涌动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带动的血液。
无法平息,愈演愈烈,渐有沸腾之势。
徐行之似乎有些难耐地,控制着自己快要破碎的呼吸,他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沙丘又塌陷下去一块,两人迅速地向下坠落一大截,才堪堪维持住平衡。
细沙倾泻而下,簌簌落在他肩头。
苏星回手上也粘了一大片粗糙的沙粒,才发觉皮肤已被汗意浸润。
细小的沙粒磨蹭掌心,微痒。
因为坠落,他们忽然贴得极近,呼吸可闻,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即便在夜色之下,苏星回还是看清了徐行之半边侧脸染上的薄红,滚烫地,近在咫尺。
“你一直都这样吗?”似乎为了掩盖什么,又或许是怕吓到她,徐行之用的是极轻的气音,连声带都没有震颤。
语气听起来极为镇静,一句话问得没头没尾。
苏星回却听明白了,在绿洲遇见响尾蛇时,他就问过类似的话。
她不觉也放低声音,却明知故问,“我一直怎样?”
“随便让一个男人在晚上进你房间;因为害怕可以随便扑到别人身上,以及……”徐行之放在她腰上的胳膊用了些力气,“现在这样。”
苏星回矢口否认:“不是。”
“嗯。”他似乎得到了称心的回答,喉结无声一滚。
灼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苏星回瑟缩了一下,适才耳边低语轻得仿佛是她的错觉——
“那我可以多想一点吗?”
被手覆盖的后脊窜起一阵过电般的麻,她不自觉地曲起腿,膝盖擦过衣服下摆……
窸窣声响落入空旷的夜里,落入耳中,像一场无限的折磨。
脑海中蛛丝般的细线“啪”地绷断。
徐行之忽一侧身,将她仰面放倒在斜坡上,动作之间,两人又迅速向下滑了一大截。
沙流再次倾泻的瞬间,他用手护住了她的脑袋。
漆黑眼眸居高临下地撞入苏星回的眼睛,平时那种浅淡的漫不经心消失了,他眸色深沉,如一眼望不见底的幽谷寒潭。
缱绻流连,直白而坦荡。
不过片刻,却仿佛凝滞了数千年,几乎要与这片沙漠一同老去。
徐行之终于放开她,缓缓起身,弯腰把人拉起来——这回握住的是手。
他一言不发地牵着她往上走,温暖的手掌包裹住她的,那些没来得及拍干净的细小沙渗入手与手的缝隙,知觉碾过心尖。
他们坐在凌晨四时的沙丘上,浩瀚无垠的星空笼罩了整片无人区,此刻,银心渐近中天,乳白色的光带横亘眼前。
今夜无月,繁星闪烁似碎金四散,它们或微茫,或璀璨,以万年、亿年、百亿年为丈量……
与之相比,人类生命不过倏忽而逝,却执着地,定义了“永恒”的概念。
苏星回心里忽然涌上无边的孤独,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类。
忽地回忆起那天,徐行之递给她相机,问她:“可以不要忘记吗?”
她想,人的一生总有那么些时刻,比如此时,不需要用图像记录,便能深深刻印在脑海里。
“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周,”苏星回望向远方,“为什么?”
徐行之侧过脸,夜色朦胧,星辰在女孩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从额头至鼻尖,显现出精巧的轮廓……
天地之间,无月无风,偏关风月。
他将目光移向无尽长空,“太阳系里有很多孤独游荡的小行星,沿着自己的轨道日复一日地运行,仿佛永远没有终点。直到有一天,它遇见地球,再不想孤独漂泊……”
低缓的声音响在耳畔,“你知道一颗流浪小行星,能对地球做的最浪漫的事是什么吗?”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她的影子盖过整片璀璨夜空。
他说:“向你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