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银河·安睡
    夜里的沙漠极为安静,但苏星回怀揣着心事,没睡多久便睁开眼睛。外面的天光映射入帐篷,内里一切清晰可辨。古丽还在一旁熟睡,苏星回悄悄从睡袋里钻出来,携相机与一件外套,轻手轻脚走出帐篷。


    三四月,北半球银河银心在日出前升起,这夜没有月亮,一条浅浅的乳白色光带横跨星空。


    苏星回在营地附近挑选合适的前景位置,她从两块风化岩石的碎隙间倒退,直至那条光带浮现眼前。


    她停下脚步,支起三脚架,从相机包里捡了一只20mm f/1.4的大光圈镜头,“咔哒”一声,换镜头的声响在这幽静的天地间极为清晰,苏星回忍不住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帐篷。


    她设置好拍摄参数,再把相机架在三脚架上,连接快门线,从取景框里捕捉最佳角度,不断调整,直到形成满意的构图。


    按下快门,她仰头,望向头顶星空,等待20秒左右的曝光时长。


    一张清晰的银河照片出现在相机里,但苏星回似乎不太满意,再次调整ISO感光度,重新拍摄。


    可一连拍了几张,仍是没有得到满意的照片。


    她沉默地低下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拿起相机,镜头对准天空,她心中便会浮现无数纷杂的思绪,关于陈明生,关于苏惠文,关于失踪和死亡,关于利益纠葛……


    纵然王明宇千般诋毁,苏星回不得不承认,有一点他没说错——她失去了那样纯粹的热爱,便再也找不回如从前那样极致的灵感。


    苏星回知道,她解不开陈明生失踪的谜团,便解不开自己的心结。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想更换取景地的时候,营地帐篷传来动静。


    徐行之从另一顶帐篷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蹲在地上的苏星回。他似乎稍愣了一下,没怎么犹豫,向她走近。


    他也同她一道蹲在相机前,低声询问:“是特意起来拍摄,还是没睡好?”


    苏星回诚实道:“没睡好,顺便起来拍个照片。”


    她习惯了睡不好,不以为意,指着天边浅淡的弧度,“看,银河升起来了。”


    又自言自语似的,惋惜道:“可惜了,是在三月,如果再过两个月就好了……”


    徐行之浅笑,“但也幸好是在三月,如果再早一点,你就看不到它了。”


    又问,“怎么样?拍到满意的照片了吗?”


    苏星回摇摇头,把相机递给他,徐行之熟练地翻开相册——屏幕上,肉眼看到的浅淡银河经过镜头处理,变得十分清晰,因为构图角度的关系,仿佛从岩石裂隙里喷薄而出。


    恒久不动的,死寂的星,仿佛有了流动的生命。


    徐行之来回翻看几张照片,一张比一张和谐,可以看出苏星回对画面做出了非常敏锐的调整。他停在最后一张,夸赞道:“特别漂亮。”


    夜晚沙漠寒凉,苏星回拢了拢领口,笑道,“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你。”


    徐行之把玩着相机,漫不经心道:“你喜欢到处送别人照片吗?”


    “嗯?”苏星回不解,“没有啊,我说过我收费很贵的。”


    “那天找我强买强卖的那张,后来帮古丽拍的,昨晚给岑江的,还有现在这张……”他这一笔笔账算得实在清楚,苏星回说不出辩驳的话。


    “那还继续吗?”徐行之不再追究,相机握在手里,“明天我们可能要在外面跑一天,很消耗体力,你要不要趁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


    他直起身,抬头眺望银河的方向,轻声说:“反正,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


    也是,夏夜才是星空绝妙的舞台,苏星回也跟着站起来,“那我们一起回去睡觉吧。”


    徐行之:“……”


    她好歹注意点自己措辞是否足够谨慎。


    不料等他们踱回帐篷,却听到了岑江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声音穿透薄薄几层牛津布,轰鸣作响。苏星回呆立原地:“他这个,和闹钟一样准时吗?”那天在医院,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时间。


    徐行之无奈揉了揉眉心,“要不,你去我车上睡?”


    越野车后座非常宽敞,躺下一个苏星回绰绰有余,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正打算休息,忽然良心发现,问徐行之:“你为什么起来?”


    徐行之站在车外,一手搭上车门,朝帐篷的方向望了一眼,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苏星回恍然大悟,“你原本是想来车上睡啊。”听到徐行之淡淡“嗯”了一声,她那颗难得的良心饱受折磨,愧疚道:“那你也……一起睡吧。”


    车门外的徐行之猝不及防,撇开目光,僵硬道:“你觉得合适吗?”


    “怎么那么多讲究?把驾驶座或者副驾驶放下来躺一会儿,实在不行我和你换……”苏星回坐起来,“还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徐行之的车上很整洁,空气里弥漫着浅淡的车载香薰,是温暖的柑橘与琥珀的气味,不论是与这辆车的气质还是与徐行之本人的气质都格格不入,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


    苏星回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开眼睛,被放倒的的驾驶座悬在她腿边。徐行之躺在上面,双手交叠,放于腹部,他将脸转向车窗一侧,闭目养神。


    从苏星回的角度,可以看到他下颌微抬,流畅的线条一路而下,勾勒出一截白皙脖颈,在暗淡的光下,恍若白瓷盏中泼出的牛奶。


    她的腿只要稍稍一动,就能碰到他。


    苏星回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徐行之已经不在车上,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竟没有将她吵醒。


    苏星回下车,就见三人早已换好装备,围坐在昨天那片烤火的地方吃早餐。这顿饭不再大张旗鼓,只有简单的橄榄面包和果酱,以及袋装保存的奶制品。


    “怎么不叫醒我……”苏星回捏了一片面包,就着甜奶咽下,问坐在边上摆弄一台橘黄色的小型仪器的徐行之。


    徐行之的注意力似乎全在那台小小的机器上,头也不抬地回答:“你可以多睡一会儿,编外人员没有任务。”


    古丽端着杯子,里面飘出一股速溶咖啡的香味,她喝了一口,打趣苏星回:“我说怎么今早起来人不见了,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被昨晚的蜥蜴叼走了。你们去车上睡了?”


    不等苏星回回答,徐行之立刻道:“没有。”


    古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哦,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也没有。”徐行之关掉仪器开关,站起身,“我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好吧,”古丽若有所指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岑江,“你昨天晚上很欢畅昂?看看把他们两个逼得……”


    岑江正努力往嘴里塞一块干巴巴的面包,还没来得及咽下去,面上当即羞愧万分,急忙向苏星回道歉,“对不起星回!是我打呼噜吵醒你了吗?”


    说着喷了一口面包屑,他又慌乱地一把捂住嘴,好不狼狈。


    苏星回笑道:“不是,我昨天醒的时候你还没开始。”


    徐行之轻飘飘地瞟他一眼:“我受你荼毒那么多年,也没见你给我道过歉。”


    垂头丧气的壮汉艰难咽下面包,双手合十,作祈祷状:“哥,我大错特错,今后我愿意为你脑干涂地!”


    “你有那东西吗?我怎么觉得你时常有一种脑干缺失的美?”古丽笑得直打颤,“你没有那玩意怎么拿来‘涂地’呢?”


    岑江一脸茫然地看向苏星回,在他的认知里,她看起来最善良。苏星回忍不住掩嘴,好心解释:“你想说肝脑涂地吗?”


    “对啊!”岑江一拍大腿,“真不好意思我高考语文才80分……”说完才觉得自己形象过于惨烈,补了一句,“但我数学和理综满分。”


    苏星回挑了挑眉:“那么厉害?”她真没看出来。


    现在的陨石猎人已经开始卷成绩了吗?


    “行了,愧疚的话你去车上点一下装备。”岑江还想再吹捧一下自己,就被徐行之打断,“快去践行一下,那个什么‘脑干涂地’。”


    “哎,好嘞!”岑江迅速领命,跑去清点两辆车上的物资,把一部分不需要随身携带的厨具、工具以及水和食物留在营地储物帐篷,尽量减轻车子的重量。


    太阳已经一点点攀上岩石,他们不再多言,草草吃过早餐,趁着沙漠气温还未上升,抓紧时间出发。


    苏星回爬上徐行之的车,对方递过来刚才的橘黄色仪器,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解释,“这是手持经纬度定位仪,我们等一下如果发现陨石,首先要打个点位,标示发现陨石的经纬度坐标,然后拍摄现场照片。”


    他侧过脸来,目光落在她手上,“这个交给你保管可以吗?”


    苏星回仔细打量手上的仪器,手掌大小,橙黑两色,中间一块电子显示屏,屏幕上显示着他们现在的坐标——居然精确到了小数点后六位。


    他们接近赤道,也就是说它有小于一米的精度,苏星回稍愣了愣,那么专业?


    随后看见经纬度仪底部有一行蓝色小字:“M大天文研究所”。


    国内与繁星宇宙打交道的人对M大天文系,不是耳熟能详至少也是有所耳闻,原因无他,M大天文研究所是国内天文学研究领域的领头羊。苏星回忽然想起陈明生也有类似的装备,但他是从网上购物,这种带有研究所标志的仪器一般人很难买到。


    难道徐行之他们,有特殊的人脉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苏星回盯着“M大天文研究所”几个字陷入沉思,忽然手边的扶手箱被轻轻敲了两下,她下意识地转头,猝不及防正对上稍稍凑近的徐行之,一尺的距离,可以看见他纤长的眼睫煽动了一下。


    他没有后退,只垂下了眼睛,问:“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听到了,”苏星回握紧手里的定位仪,心砰砰直跳,她将之归咎于——


    “你干嘛忽然凑那么近,很吓人的……”


    “吓人吗?”徐行之退回自己的位置,淡淡提醒,“安全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