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声祝贺
    坦白讲,贺加贝不是没有想过结婚,甚至她当初想象的结婚对象就是面前端坐的这位。少女时期浪漫且幼稚的幻想被现实零落成泥碾作尘,他们早已不再是相爱的眷侣。虽然结婚的先决条件不一定要有爱,可贺加贝仍觉得眼前的这一幕颇有些荒诞。


    七年前的他们,是错误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七年后的他们,是正确的时间遇上了不一定对的人。即便人还是相同的人,可是境遇和心情大不相同,贺加贝面对上天开的这个玩笑,只觉得无限唏嘘。


    在被各种纠葛情感犁出一道一道沟壑的沉默中,天色晦暗了下来。每一个晴天的晚上都不甘于直接的寂然,总是要绽放一场像烟花般绚丽的晚霞才肯粉墨登场,那花瓣一样的彩色云朵是大自然写给人类的情诗。


    祝琤没等到她的答案,只问她:“那还去不去吃那家泰国菜?”


    她以前怎么没意识到他是这么关心吃的一个人。还有,他们不是在讨论结婚的事情,他话题是不是转换得有些突然?


    “你刚刚是在和我求婚吗?”贺加贝不服气地把话题牵回去,虽然她因为感冒脑袋发晕,嗓子发毛,也深知现在绝不是和祝琤顶针的好时机,但毕竟是第一次被求婚,她不能就这样让它溜走。


    祝琤嘴角微扬,“是,”


    “我还以为你不想聊这个。”


    怎么可以是这么稀松平常的语气?一点也不郑重,一点也不浪漫,她才不要答应!


    一对曾经的爱侣,分开了七年,重逢了才将将一个月,怎么就走到了要结婚的这一步?


    如果要问贺加贝有遗憾吗?那肯定是有的。他们俩都是固执倔强的性子,那个时候吵架,谁也不肯先认错。遇到爱这样的课题,他们也要争一个高下,一定要看见对方那颗赤诚剖白的心才肯罢休,都捂着自己的,又都想看对方的,于是就走散了。


    但是要问她还想要个结局吗?贺加贝好像也没那么想要。人年轻时,总祈求圆满,逐渐长大,被现实打醒,她明白了天长地久和海枯石烂是超现实的现象。她仍然渴望被爱,仍然喜欢祝琤,但她也仍旧懦弱,仍旧更爱自己。


    前两天,在游轮上,因为覃可遇的疯言疯语,贺加贝才短暂地思考过婚姻于她是一个怎样的课题,彼时没寻到答案,眼下却逃避不得了。


    “我不想去吃泰国菜了。”


    “不是你说这是附近最好吃的菜?还是说你想去吃牛杂煲?”他不信邪地去试过,那家牛杂煲的口味的确非常一般。令他生气的不是贺加贝给他推荐菜品时就故意使坏,而是她给没见过面的相亲对象推荐时就能倾囊而出。


    贺加贝送他两个眼白,“你想去也行啊,但我就不奉陪了。”


    被怼的人并不生气,而是拿出杀手锏,“本来我还想带你去喝酒,上好的干邑白兰地,只是有人生病吃了药不能喝喽。”


    “谁说我吃药了,我没吃,我能喝。”天大地大,没有酒大。贺加贝一天忙得脚不沾地,的确没空吃药。对于这种程度的感冒,她习惯自己扛。


    “那要不要去?”祝琤知道鱼儿上钩了,脸上荡开更深的笑意。


    “要!”贺加贝欣然接受邀请,也跟着他笑,还没有喝上酒,面颊上的两个小涡便已经初见酒意。


    他们忘记了刚刚起的摩擦,忘记了曾经的矛盾与难堪,忘记了爱与婚姻的艰难功课,为了暂时达成的一致短暂休战,一同走向祝琤那辆雷克萨斯。汽车启动时,车载音响也开始工作,放的是Eason的《明年今日》——


    人总需要勇敢生存


    我还是重新许愿


    例如学会承受失恋


    明年今日别要再失眠


    ……


    竟花光所有运气


    到这日才发现


    曾呼吸过空气


    ……


    听着深情揪心的歌谣,贺加贝觉得应景得很。她将车窗降至最低,趴在窗沿,看飞驰而过的霓虹,任由并不温柔的风把头发吹乱。这一首和《十年》同一旋律的歌被许多人诟病其消极的失恋观,贺加贝初听时倒觉得这有什么,听首歌而已,有必要这么上纲上线吗?而今,坐在前男友的车上再听,只恍然发觉,曾经深感矫情的那些乐评原来都只是有感而发。


    说来好笑,祝琤听粤语歌还是受贺加贝的影响。他有一个从初中用到高中的mp4,里面除了英语听力,就只有几首舒缓的轻音乐。元旦临榆一中只放两天,两个人抽出宝贵的一天去市图书馆自习。贺加贝学腻后,就躺在他大腿上玩那个陈旧mp4,一曲一曲全部浏览一遍,她觉得无趣至极,自作主张把它带回家,往里面拷了几首她的最爱。


    虽然那时华语乐坛很繁荣,于乐也天天用韩文歌给她洗脑,可是她就是爱听那咬字缱绻的粤语歌,总觉得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深情。


    贺加贝也不知道祝琤有没有听那些歌,或者是在拿回mp4时就把它们删了。


    直到两个多月后的除夕夜,他们骑车去海边过春节。他们坐在巨大的礁石上,任海风拂面,听海浪奔赴礁石激荡出的拍岸声。


    贺加贝拢起手护住仙女棒,祝琤帮她点燃,在暗哑的群青色天空下,仙女棒活泼鲜亮。贺加贝挥动它们,一边用其写转瞬即逝的两个人的名字,一边不由自主地哼起《玻璃之情》,祝琤在她身后自然而然地接起来,她惊喜地回头,他却不唱了,只是又点了一根仙女棒递给她。


    贺加贝挥舞闪耀着的仙女棒,把新年的第一声祝福送给祝琤。


    祝琤清润的声音裹着冷冽的海风,看着她被烟火映得清亮亮的眸子,回她以祝福:“新年快乐!”


    对视几秒,贺加贝害羞地错开视线,向涛声阵阵的大海诉说着她的新年愿望:“家人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我们俩学业有成,最后祝我们永远在一起!”


    也不知道是第一个愿望用掉了两个名额,还是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总之,贺加贝的最后一个愿望没能实现。


    而后她又大声唱起《处处吻》,祝琤站在她身旁,与她合唱。那也是贺加贝为数不多听见祝琤唱歌,发音准确,咬字勾人,音调出奇地准,还有一股莫名的忧郁气质。


    而祝琤则是久久凝望贺加贝明媚的侧颜,他觉得仙女棒也好,高远明亮的灯塔也罢,与她相比,皆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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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琤带贺加贝来的是一家小众的红酒吧,她以前居然都没有发现这样一家宝藏。纵深式的廊道、拱券式的拱门、宗教性的浮雕无一不彰显吧主良好的法式复古审美,赭石和暗金的铺陈也不会显得压抑沉闷,反倒是将奢华和高级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在一处镂空窗格前落座,月光的肌理悉数显现。


    吧台前的红酒师并未从身后由酒柜组成的墙壁上取酒,而是从一旁竖直摆放红酒的酒架上拿起一瓶,熟练地倒入醒酒器里醒酒。


    醇厚的葡萄酒香飘入贺加贝的鼻中,玫瑰色的液体似愁绪般飘荡。


    单椅单桌的设计让一同前来的二人只得分开,祝琤侧过身,望着正在看醒酒过程的她。贺加贝的身体随着背景音乐而律动,悬于半空的双脚无忧无虑地荡着。


    别怪我想圈住你的手段卑鄙,他想。


    等待许久,酒液终于倒入杯中,贺加贝举起酒杯轻轻摇晃,细细品味,口感细腻有层次,蕴着一股特有的醇香。据说白兰地之所以那么浓郁芳香是因为和酿造的橡木桶发生了交换作用,朝夕相处酿造的这么多日,怎么可能没有染上彼此的气息,打上彼此的烙印?


    想着贺加贝晚上没吃东西,光喝酒胃里会烧得慌,祝琤帮她点了一份蔬菜塔。结果菜上来后,她也没吃几口,还是唯爱杯中美酒,浅品慢酌也已喝了小两杯。


    喝酒是贺加贝分手之后学会并且爱上的事,一开始只是借酒消愁,后来发现被美酒灌醉,被酒精麻痹,从烦忧的现实生活中脱离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各式各样的好酒就是她变身的钥匙,喝酒就是她施法时所念的咒语。


    “谢谢你。”她喝过酒嗓子会变软,这一点祝琤先前体会过。


    祝琤也喝了些,没有贺加贝多,还有些上脸。他冷白的肤色上染上红晕,薄薄的一层,倒有些风流的意味。祝琤曲起食指,刮了一下贺加贝的面颊,那处是虽未显现、但若显现就在那儿的酒窝,问:“就这么喜欢喝酒?”


    “嗯。”她染了醉意的眸子更醉人,回答完她又呷一口酒。


    “那喜不喜欢我?”祝琤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重复刚刚的动作,又刮一下。


    “‘我’是谁?”眼前人像小狐狸一样精明狡黠地问最愚蠢的问题。


    他不信上一句还没醉的人,下一句就醉了。祝琤酒量一般,虽然刚刚喝得不多,但酒劲已上来,他报复性地想做些什么。他人从瘦长的高脚椅上一步迈下来,把椅背上的外套挂在臂弯,另一手牵过贺加贝细白的腕子,把她半拉半拽地也弄到地面,“走了,不喝了。”


    被骤然夺取喜爱之物,贺加贝自然是恼的,可是她压根儿来不及挽回,祝琤便牵着她的手,疾速穿过酒吧,步伐越来越快,离店后更是直接跑了起来。仿佛将一切忧愁与不堪都留在身后,让它们再也追赶不上,双人狂奔,衣袂翩飞。


    贺加贝原本的那些气闷全在跑动中消散,她紧紧握住身前男人的手,肆意地跑。他们不顾一切,宛如两个自由的灵魂脱离肉身,只是酣畅淋漓地用力奔跑。


    明月初升,华如练;华灯初上,夜未央。


    她的脸上是克制不住的笑意,男人回过头时,周围一切景皆模糊,唯有这灿烂的笑意清晰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