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间客栈(20)
    自从吃过几次地域不熟的亏,谈筠早在到金淮城之后,就去书店买了不少的游记,看得津津有味,现在的她,倒是对各地风土人情有一些了解了。


    川泽郡,地处景国西南,群山环绕,雨林茂密,虫蚁众多,气候上更是湿热气闷,多有瘴气。


    虽说是景国境内,但同时,也是一个三不管地带。


    不是朝廷不想管,而是朝廷没法管。


    川泽郡,是巫族人世代所居之地,而巫族人,有点神秘。


    有说他们会使巫术的,有说他们会驱虫的,也有说他们会下蛊的,总之流言甚多,不知真假。


    而对于巫族人来说,他们信奉的不是朝廷,他们信奉是他们的大巫,是他们的圣女。


    大巫相当于巫族族长,统管族内大小事务,相当于那儿的一个土皇帝,但这圣女,谈筠所看游记中倒是没什么记载,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鉴于巫族人那些神鬼莫测的本事,再加上只听大巫的忠诚心,更因地貌复杂,朝廷对川泽郡的管控力委实不高。


    不过好在,巫族人口不多,难成大患,所以朝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自治。


    可要说去川泽郡开客栈?


    谈筠不禁有些担心。


    游记上说,巫族人排外,既然排外,就不会有多的旅客,而若只是本地人,哪里需要一间客栈?


    还是说,系统认为那里有什么可以发展的空间?


    谈筠脑中全无想法,只好不停地翻览各种游记,指望从中看出川泽郡的商机。


    可或许是谈筠收集的游记不多,根本找不到川泽郡更为详细的记载,只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都是讳莫如深。


    谈筠莫名的有些紧张,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可转念一想,能有什么?她都是个死人了,又不能再死一次,再差也就这样了。


    这么一想,谈筠反而放下心来。


    去川泽郡前,对金淮城还有许多需要收尾的地方,现在也无需提前忧虑。


    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都完成三个客栈的任务了,还会怕那一个小小的川泽郡吗?


    而且,川泽郡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点,比起金淮城看不起女子,那儿,可是女子为尊。


    一想到这儿,谈筠不禁有了丝丝期待。


    ——


    翌日。


    谈筠正打算找胡月娘说话,最近这段时间,胡月娘对客栈的管理越发熟练,除了一些大事,谈筠几乎可以做一个甩手掌柜。


    如今,她既然快要远行,自然要先和胡月娘交代一声。


    可未等她找到胡月娘,一个小二却急急忙忙地跑到后院来找她。


    “老……老板娘!”小二喘着粗气,“朝廷……朝廷来人了!”


    谈筠刚想让他顺了气再说话,却被他的话吃了一惊。


    朝廷来人了?


    来干什么?


    是谁来了?


    难道她的身份暴露了?


    小二见她的脸色忽然冷若寒霜,不禁打了个寒颤。


    谈筠沉声问道,“知道所来何事吗?”


    小二摇了摇头,“说是来颁旨的,让老板娘和胡管事赶紧出去接旨。”


    谈筠蹙了蹙眉,“月娘呢?”


    “胡管事已经过去了,就等老板娘了。”


    谈筠略作沉思,这才站起身来,“走。”


    她神情严肃,让跟在她身后的小二也心中惶惶。


    不会真出什么大事了吧?


    好不容易客栈最近生意好,关于老板娘的流言蜚语也少了,工作薪资福利不错,同事相处也算融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这突然的,他不会又要换东家了吧?


    而谈筠则是想,虽不知朝廷来人何事,但大不了,还有系统商城的传送机票,作为后手,保她脱身。


    谈筠深吸了一口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才一步一步地走向客栈大厅。


    此时的客栈大厅中,倒是没被清场,只是难得瞧见应都派人来一家小小的客栈颁旨,新鲜得不得了。


    今日的云起客栈,依然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看热闹。


    在众人的纷纷猜测和议论中,谈筠于万众瞩目中登场。


    她极快地扫视了一眼客栈大厅,却奇怪没有看到司明钰的身影。


    还没来得及多想,胡月娘就走到她身边。


    胡月娘的眼中也有些不安,“老板娘……”


    谈筠按在她的手上,摇了摇头,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扯起挑不出错处的笑容,谈筠向朝廷使臣走近,“当真是抱歉,让大人久等了。”


    “不若先喝杯茶……”


    “不必了,既然人来齐了,先颁旨吧。”那使臣丝毫不理会谈筠的话,“胡月娘接旨!”


    嗯?


    胡月娘?


    胡月娘接旨?


    谈筠转过头,对上了同样茫然的胡月娘。


    二人一起呆愣愣的跪下,看着那使臣的嘴巴一动一动的,但却仿佛听不真切。


    “胡月娘,接旨吧。”使臣微微一笑,“恭喜了。”


    “啊?”胡月娘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那使臣倒是没计较她的失礼,这猛然一个这么大的惊喜,这普通人家出身的胡月娘,傻了也正常。


    使臣又慢慢地说了一次,“你的绣品被选为贡品,陛下还赐你‘天下第一绣’的称号,还不谢主隆恩?”


    胡月娘依然傻愣在原地,她甚至想揪一下自己,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还是谈筠率先反应了过来,“月娘,快谢恩!”


    “哦……哦!”胡月娘这才反应过来,忙俯地谢恩,“谢……谢主隆恩!”


    使臣点了点头,“莫辜负了陛下对你的厚望。”


    说着,就将那一卷明晃晃的圣旨放在胡月娘的手中。


    厚望?什么厚望?


    嗯……大抵是要多绣点意思?


    胡月娘迷迷糊糊地,手却紧紧抓着那纸圣旨。


    皇上看中了她的刺绣了,皇上还选她的刺绣做贡品,还赐她“天下第一绣”的称号!


    胡月娘忽然觉得心潮澎湃的,有了这张圣旨……有了这张圣旨,她就可以更好的守好老板娘的客栈了!她今后所有的抛头露面,都有了名目,也有了分量。


    皇上都首肯了!


    她是不是也像老板娘一样,能更好的成为其他受困女子的范例,她手中的伞是不是更大了些,更坚实了些?


    以后若还有人说女子只能相夫教子,不能功成名就的,她就是最好的反例!


    谈筠见胡月娘的眼中蓄起水光,也为她感到高兴。


    虽然皇帝对她来说,不是个好皇帝,但对胡月娘来说,却是个好皇帝。


    这“天下第一绣”,虽是虚名,却也能实实在在地成为她的支柱。


    “月娘,太好了。”谈筠也觉得鼻子酸酸的,“你的努力终于得到认可了。”


    胡月娘忍住了即将掉落的泪珠,不再顾忌笑不露齿的规矩,向谈筠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嗯!老板娘,多亏有你!”


    “不。”谈筠摇摇头,“你靠的是你自己。”


    “月娘,从此再也没人能束缚你了,你可是御赐的‘天下第一绣’,天下第一呢!”


    胡月娘终于没忍住,眼泪落了下来,她哭哭笑笑的,妆面都花了,但谈筠却觉得,此时的她,神采飞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明艳动人。


    使臣不仅给了胡月娘一道圣旨,还给了她一块牌匾。


    金灿灿的,上书“天下第一绣”。


    谈筠将这匾额挂在了客栈大厅中央,她要进来的所有人都看到,她们姑娘家,到底有多么了不起。


    为了庆贺,谈筠更是放出话来,连摆三日宴席,宴请全城,以此祝贺胡月娘。


    不过须臾,这消息和那道圣旨,传遍了金淮城内的大街小巷。


    有人觉得云起客栈怎么每天都有这么多热闹可以看。


    也有人觉得,灰暗的天空中终于透进一缕天光,有了不一样的希望。


    可惜,随着好事传千里,打秋风的也随之上门。


    不过第二日,胡月娘的前夫前婆婆就又来了,除了他们,还有胡月娘的父母弟弟,也来了。


    他们两群人,在客栈门口遇上,看着彼此都像在看抢香饽饽的仇人,眼神不友好极了。


    而这次,比起之前冷漠、趾高气昂的态度,他们又显得友好极了。


    “月娘啊!多日不见,我真的太想你了!”


    最先开口的,还是爱做戏的范家老太,她刚想上前拉起胡月娘的手,就被客栈其他员工眼明手快地拦下。


    胡月娘现在可是客栈的金疙瘩,可不能随便磕了碰了的。


    被拦住的范家老太也不恼,“城儿,快过来,不是说要和月娘道歉的吗?傻站着做什么!”


    被她指挥的范城倒是没这般好演技,他的眼中透露着不甘和讨好,既矛盾又浑然天成,“月娘,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吧,只要你回来,你还是我的正头娘子,如娘就是个妾,还要听你吩咐的。”


    听他这么一说,一旁的胡家人也急了。


    胡父大声喊道,“姓范的,你要不要脸,你都休了月娘了,月娘就和范家一点瓜葛都没有了,哪里轮到你说三道四的!”


    对着胡月娘,他又温声细语,“月娘,回家吧,不管怎么样,咱们才是一家人。”


    就连她那个好赌的弟弟也是满眼精光地看着胡月娘,“姐姐,你就回家吧,我们养得起你!只要你每月……不!每天给一副绣品就行!”


    “呸!我看你们胡家就是贪欲月娘会刺绣!”


    “说得你们范家不是是的!不管怎么说!我姐姐都已经拿了休书了,就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亲家公,你这儿子怎么教的,都不懂得尊老吗?”


    “谁是你亲家公,我们月娘和你们才没有关系!”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月娘那就是一点夫妻矛盾,你们别想拆散我们!”


    这四个人像长了一百嘴的鸭子,吵得谈筠脑壳疼。


    唯有胡月娘的母亲一言不发,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见他们越吵越过分,谈筠刚想站出来阻止,胡月娘却按住了她。


    谈筠疑惑地看着胡月娘,莫非她真心软了?


    却见胡月娘温和一笑,“老板娘,我不能永远躲在你身后,靠你庇护。”


    “我可以自己保护好自己了。”


    说完,她坚定地向前跨出一步。


    “范城。”她一出声,全场的焦点都落在她身上,胡月娘却没有丝毫的怯懦,“范城,我们回不去了,休书已立,旧情难回,你我早已恩断义绝。”


    “放弃吧,别再让我更瞧不起你。”


    范城一愣,范家老太却先他一步出声,“月娘啊,这都是小打小闹,哪家夫妻不吵架的啊?”


    “你就是太年轻了,这都是小事,别任性了,回家吧。”


    胡月娘面上依然温温和和的,但眼神却充满锐气,“范老夫人,我如今是皇上亲封的‘天下第一绣’,若再纠缠不休,届时闹上官府,可就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了。”


    “我们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我劝您还是见好就收,免得得不偿失。”


    这是第一次,范家老太被胡月娘的眼神所震慑,那双冰冷冷的眼睛,积攒了胡月娘这近十年来的怨恨,仿佛一把冷冽的刀,刺骨且锋利。


    像她说的,若是纠缠,怕真要鱼死网破。


    范家老太年纪大了,所以才格外惜命,此时也不敢出声。


    胡家父子见状,正准备高兴,却见胡月娘转向他们,温温和和地说出冰冷至极的话,“父亲,当日我被休回家,你为了救赌债高筑的弟弟,硬生生拿走了我仅剩的体己钱,你还记得你当时怎么说的吗?”


    胡父还没想起来,胡月娘却已经帮他回答了,“你说,月娘,爹谢谢你的银子,但是爹不能收留你,实在是你被范家休弃,这名声都差了,你弟弟接下来还要娶妻,你还是另寻出路去吧。”


    “一字一句,不敢相忘,时时铭记于心,从那日起,我们之间父女亲情,就已经被你一手斩断了。”


    胡父面露羞恼,他还想说话,胡月娘却没有给他机会。


    “父亲,念在我们血脉相连,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若是你将这好赌成性、一事无成的儿子逐出家门,我便回家去,从此侍奉左右,由女儿为你养老送终。”


    “胡月娘你敢!”范家弟弟跳了起来,一脸凶狠地指着胡月娘,神情间浑然不见对姐姐的亲情。


    胡月娘依然保持着她温和的笑容,却是寸步不让地看着胡父。


    最终,还是胡父在她的眼神中败下阵来,“月娘,这是你亲弟弟,也是我们范家唯一的男丁……”


    他没说的是,一个早晚会外嫁的女儿如何能为他养老送终,就算以后归于一捧黄土,胡月娘都没资格为他上一柱香的。


    胡月娘哪里不知胡父的未尽之言,她脸上温和的笑意终于消失,冷冷一笑,“那便是要儿子不要女儿了。”


    她当众跪下,朝着胡父胡母磕了三个响头,“生养之恩终生难忘,但今日,胡月娘在此与胡家划清界限,此生不见。”


    她磕得用力极了,甚至磕破了额头,渗出丝丝血丝来。


    殷红的鲜血顺着胡月娘的眉骨滑落,那双温和的眼睛此时竟是渗人得厉害,带着一股让人心慌的决绝。


    比起与范城的夫妻缘分,这天然的血脉相连,更是难以斩断,若想断的干净,势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胡父不想放弃,月娘如今风头无两,还得皇上亲封,若肯回家,那就是个会下金蛋的母鸡,从此金银不愁。


    他刚想说话,胡母却拉住了他。


    胡母在他耳边低声说,“我瞧月娘状态不太对,若是强求,我怕她对成才不利。”


    胡父一怔。


    胡母又接着说,“这同处一个屋檐,若是她哪天发疯,在睡梦中攻击成才怎么办?”


    “他爹,成才是我们唯一的宝贝儿子,我不敢冒这个险。”


    胡父本想说她一个妇人,杞人忧天,可当他望向胡月娘时,那双冰冷冷的眼神,又仿佛是一个破罐子破摔的疯子。


    胡母说的对,成才是他唯一的宝贝儿子,他绝对不能冒这个险。


    他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还是胡母站了出来,“月娘,既然这是你想要的,那就如你所愿,今后,你不许再靠近我们,以后有事也别求我们,从此两不相干。”


    “好!”


    胡月娘心意已决,更是当场与胡父胡母写了切结书,以断亲缘。


    胡家父子和范家母子都铩羽而归,胡母更是一脸麻木地跟在他们身后。


    胡月娘目送他们离开,也同时与过去的自己道别。


    从今以后,孤家寡人,无牵无挂。


    可同时,从今天起,她可以去过自己想过的人生,追求自己想要的梦想。


    胡月娘不自觉扬起笑容,忽然,却见胡母转过身来,那双麻木的眼中是浓浓的眷恋和深深的祝福。


    “月娘,娘对不起你,希望你今后,一切顺遂,再也无需被我们拖累。”


    说完,便转身继续跟上了胡家父子。


    胡母明明说的很轻,但却清晰地落在胡月娘的耳中。


    胡月娘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去拉住她,可最终,她还是站在原地没动,这是母亲自己选择的人生,不是每个人都要打破现状的勇气。


    她要做的是,变得更加强大,在未来某一天,能够成为母亲的依靠,而非现在,强求她选择和自己一样孤独的道路。


    谈筠站在胡月娘身后,看着她斩去过去的一切联系,清晰地意识到,胡月娘再也不是当时那个失去希望,一心求死的胡月娘了。


    如今的她,不需要谈筠挡在她面前,已经足够勇敢,足够坚强,也足够撑起云起客栈的重担了。


    或许是时候了,将金淮城的一切都交托给她,而自己,也将开启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