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大夏朝历来没有宵禁的规矩,不过这年头物产不丰盈,即便是京都,寻常日子里百姓们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今夜已深,自上空往下看去,京城几乎处处被笼入深深夜幕中。那芙蓉巷里却是烛火高悬,灯火通明,让人只疑仍是白昼。


    芙蓉巷中,云家园子里,丝竹声中,一道清越嗓音正放声高歌,一唱三叹,果真如金石相激,动人至极。


    酒不醉人,人已自醉,何况云家特酿的芙蓉酒口感虽绵软,后劲却大,此时白日里衣冠楚楚的年轻仕人们已是个个熏熏然,陶陶然。


    陈文耀向来不在外面多喝酒,此时却也觉出自己已有几分醉意,再看已有人搂着身旁伎人朝外走去,心神也不禁有些激荡。


    只是...陈文耀犹豫几息,探身向一旁的友人:“李兄,在下毕竟办差刚归,却是不方便外宿,这就先回家去了。”


    李涛自恃与陈文耀关系素来亲密,又是个通情达理的,便拍着他肩膀,露出个你知我知的笑意:“哈哈,是兄长想差了,想着你这一路奔波的,带你出来玩一玩儿,忘了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快回去吧!”


    他本意是说在场之人唯陈文耀与妻子是自幼相识而后成婚,落在陈文耀耳中,却让他动作一滞,转瞬又恢复了以往的潇洒,向四周略一拱手,径自出了云家园子。


    他身后,仍旧喧嚣的室内,有人大着舌头问:“姓陈的怎么这么早就走了?我看那小燕儿跟他眉来眼去的,还以为要把他拉进房里去呢。”


    李涛向后瘫在椅中,手指随意一抬小燕儿的下巴,见她眉眼生春,却有几分恼意,显见是被说中心事,拍了拍她的脸,轻佻道:“别恼。陈弟家中妻子可是他自小一道长大的情份,这小别胜新婚,头天回家,晚上怎么也不可能外宿的,换了你云意姐姐也不行。”


    “情份不情份的,他媳妇是明家千金倒是真的。陈兄哪里得罪的起哟。”


    “出嫁从夫,嫁了就是陈家人了,明大人难不成还为了女婿夜不归宿把女婿训斥一通?说出去也不好看啊。”


    “此言差矣!像我们这些人,家中跟岳家大差不差的,跟岳父也就是个面儿上情罢了。陈文耀要是得罪了他岳父,以后不定有什么好日子过呢~”说话之人面露不屑,显然是以往就有些看不惯陈文耀的。


    “那又如何?女儿都嫁到陈家了,这就是一辈子的事。要是明大人落了陈兄面子,陈兄心中不爽,转头纳个妾,再略略抬举一番,还不是他女儿吃亏!”


    “哈哈,这倒是。陈兄成婚至今还没子嗣呢,现成的纳妾借口。”


    都说女人爱八卦,这男人八卦起来比女人更甚。一群公子哥儿就陈文耀和他妻子之事讨论了足有小一刻钟,直到台上歌声又起,一群人才将已经离去多时的陈文耀抛之脑后,专心鼓掌叫好,屋内一时热闹到有些不堪的地步。


    陈文耀本就有些醉意,夜晚光线昏暗,陈大生怕他坠马出事,到时候太太和少奶奶都饶不了自己,一手提着灯笼照路不说,执意要在前面牵马,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一眼马上的少爷。


    芙蓉巷与陈家距离不近,陈大一路上都提着心,还带着寒意的夜里竟然出了满头的大汗,心里不禁埋怨:怎么太太和少奶奶明知道少爷是出来应酬,少不了喝酒的,也不派个车夫赶车来接。


    已近子时,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寂寥无人,只听见敲更人手中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马背上的陈文耀丝毫没发现前面牵马的陈大有多为难,听着哒哒的马蹄声,反而在夜风中酒意渐散,脑中渐渐清明起来。


    或许因此时太过清静,陈文耀回京起就有些激荡的心绪也慢慢冷静下来,此时不禁有些后悔,——下午不该一时心动,就随着去了云家园子。现在倒好,一面是提前走了,怕是扫了他们的兴;一面是归家迟了,怕是母亲与妻子还在等待,简直是两头落空。


    不,家中那头或许算不上落空。


    想到妻子,陈文耀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微笑。


    陈文耀还记得春闱前,他正埋头苦读,恩师把他叫到书房中,为他讲了今科会试主考的喜好后,沉吟一番,问他:“文耀你今科有望,正该金榜题名。这人生四大喜,老夫有意为你添上一喜,不知你可有意?”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明大人的弦外之音一听便知,陈文耀只觉喜从天降,脑中闪过明棠优雅洒脱的身姿,当下便拜倒在地,诚恳求娶。


    明棠是明家最受宠的小妹妹,陈文耀在明家求学,虽有男女大防,见面次数总是不少,也对她的言行举止暗暗钦服,却是从未动过异样的心思。


    陈文耀虽不愿承认,心底里却知道,他隐隐觉得自己有些配她不上,婚前虽然期待,却也怕明棠骄纵,看不惯他寒门出身。


    谁知道婚后,夫妻两人虽还说不上心意相通,却是举案齐眉,敬爱有加,明棠也丝毫不见往日里两位师兄话里话外说她娇气的模样,待他也好,待母亲也好,都极温柔。


    陈文耀扣门回家,见正院灯火已熄,想来母亲已是睡了,直奔东小院。


    东小院中也极寂静,正房中却亮着一豆灯火,在夜幕中泛着温暖的光,陈文耀笑意更深,阔步前行,推门而——


    没推开?


    笑意一滞,陈文耀无奈,想是家中尽是妇孺,夜间锁门也是常事,屈指轻轻扣门。


    内室里,明棠晚上喝了酒,不免比平日放纵些,正拘了折柳与闻荷在身边,给她们讲鬼故事。


    帐幔深深,那一点烛光自下而上映出明棠半张脸,眼眸深深藏在阴影里,再配上那细若游丝的语气,闻荷与折柳本就被吓得不清,乍然听到敲门声,简直是魂飞魄散,死死捂着嘴巴才没尖叫出声。


    闻荷捂着砰砰跳的心脏,好半晌才平复下来,仔细去听,却没了方才的声音,越想越是后背发毛,颤声问:“小姐,刚刚、刚刚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讲鬼故事,就是要看听故事的人那又觉得害怕,又忍不住听的纠结模样,真被吓到了就无趣了。


    明棠没了兴致,将手中烛台放在一旁高几上:“想是少爷回来了,引他去书房睡吧。”


    不是说出去应酬么,怎么大半夜的回家,扰的人不安生。本就打定了主意,明棠此刻丝毫没有跟他周旋的意思,索性不见,只让折柳闻荷出去应对。


    两人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起身略略整理了衣裳,拉开门闩,果然,门前站着陈文耀。


    他似是喝了酒,站立有些不稳,身上浓重酒气外,还有股幽香的脂粉气。


    折柳素来管着明棠外面的事,在外行走多了,一闻便知晓,这是轻容坊中十两银子一盒的夜流香,因香味浓艳,略显轻浮,自恃身份的太太奶奶们嫌它不庄重,向来弃之不用。倒是伎家爱它香味经久不散,常常采买。久而久之,就更没有正经人家的女眷愿意用这味香了。


    陈文耀夜半方归,身上又带着夜流香的味道,折柳心中反感,踏出门外,堵在他面前,端端正正行了福礼,低声道:“少爷,少奶奶已歇下了,睡前吩咐我们把书房收拾了出来。”


    “幼娘已歇下了?”陈文耀愕然,随即不悦。


    内室分明亮着灯。是恼怒他晚归吗?即便如此,也不该派个丫鬟把他挡在门外。


    “是。”闻荷上前一步,声音低缓,像是怕吵着人,“少奶奶知道您回来了,晚上一时高兴,多喝了两盏酒,睡得有些不安稳,亥时还醒了一次,吩咐我们点一盏小灯。”


    因他回来,高兴得喝酒?陈文耀心弦一松,竟有些飘飘然,当下把之前的那些不悦都散去了,配合地压低声音:“既如此,你们晚间警醒些,照顾好少奶奶。”


    明棠嫁给他这几年,虽然温柔体贴,却向来情绪不大外露,陈文耀偶尔甚至觉得,明棠根本不在意谁是她的丈夫。而今听说明棠欢喜到喝了几盏酒,陈文耀躺在书房略显冷硬的窄床上也不觉得被怠慢了。


    内室里明棠却是把这几句对答听得清清楚楚,待陈文耀走了,明棠倚在床上,笑着道:“越发会说话了,真是会哄人。”


    “惭愧,不及小姐十分之一。”闻荷一本正经。


    “我手下有你们两个这样的人才,你们却只能跟着我这样的主家,从这点上,你们确实不如我十分之一的有福。”


    明棠这话略有些弯绕,两人反应一息才明白明棠的意思,不由都有些脸热。


    正要谦辞,明棠已经缩进被子里,紧闭双眼:“好了好了,我睡着了,你们快回去歇着吧,明天不一定有什么事呢。”


    折柳哭笑不得,上前放下床帐,细细整理好,随后轻轻吹了蜡烛,与闻荷两人各自回房去。


    夜色已深,一阵风起,月亮从云层后渐渐露出来,皎洁月光洒在陈宅中,如一面月光的湖,安静而宁和,湖面上不见一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