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茶过三巡,管家和李嬷嬷一齐前来回禀,说苏姑娘已经在偏殿房间内休息了,骆太医和徒弟正在赶来王府的路上。


    “殿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江寻澈正在翻阅她方才写好的奏表。


    该说不愧是不世出的才女,不仅精心写的几篇作品能让京城纸贵,就连现在拖着狼狈身体仓促完成的文章,都挑不出半点瑕疵。


    他缓缓合上了稿子,指节轻叩奏折封面,黑眸微敛,片刻后突然说:“府中的药,都可以给她用。”


    李嬷嬷有点意外地张嘴:“殿下是说所有丸药,包括那几枚最好的——”


    “对。”他简洁地回答。


    李嬷嬷心道,看苏栖禾这些天来被磋磨的样子和她在府中的地位,肯定配不上那些最珍贵的药。


    那几枚珍贵无比的丸药,可都是专门给皇家贵胄留着养身续命的。


    王爷如果对苏栖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当做家臣看待,就不该发出这样的命令。


    好似看懂了她的腹诽,江寻澈又补了一句:“让她早点醒过来,后面我还有用。”


    是为了接下来不耽误他的谋划布局,所以才给女孩吃最好的、与她的地位不符的补品。


    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他心里起了怜惜。


    还是程誉出来圆场,岔开了话题。


    “寻澈,我想,如果苏小姐醒来后体力恢复、愿意走动,可以到玉安书院来散散心。”


    “书院常年焚香,用的木料也都是养神定心的,而且苏小姐咏絮才高,应该会喜欢里面的氛围。”


    -


    苏栖禾睁眼的时候,李嬷嬷正守在床边,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


    “苏姑娘,醒啦,”嬷嬷语气轻柔,“现在感觉有力气吗?”


    她模糊地感受了一下,只觉周身气力恢复了很多,不再有如影随形的虚弱感,手上身上的那些伤疤也愈合淡化得更快了。


    “那是自然的,因为给你用的是秦王开府时从宫中带出来的,最好的药。”


    李嬷嬷的话里添了几分复杂,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脸上。


    “如果不是殿下专门吩咐,我们肯定不敢拿来给你。”


    苏栖禾听得懂她话里意味深长的暗示,睫毛颤了颤,目光躲闪,没有说话。


    她记得自己抱着奏折去找殿下,却被冷言相对,不想看见她。


    也记得他任由她倒在冰凉的地上,居高临下坐视不管。


    这种失落感名不正言不顺,却难以抵御,像一道冰冷的暗流,始终冲刷着少女破碎的心墙。


    “对了,殿下说,如果姑娘想去玉安书院散心,随时都可以去,不用跟他请示。”


    苏栖禾点点头表,抬手撑起身子就要下床。


    “好,我马上就去。”


    李嬷嬷还担心她的身子没恢复好,“就算想出府去玩,也不用这么急吧,姑娘很喜欢那书院?”


    少女唇边勾起一丝苦笑:“我想,既然殿下说了这句话,那肯定是想让我去的。”


    她自己的意愿根本不是值得参考的条件。


    江寻澈想她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程誉亲自站到玉安书院的大门外接苏栖禾,一边带着她往里走,一边突然说:


    “苏小姐,你觉得寻澈这个人怎么样?”


    她心里一凛,猛然抬头,而他没有回身看她,只是继续低声说着。


    “作为秦王,作为主子,作为朋友,作为男人,”


    “——你如何看待他?”


    这个时候,是该说几句客气的套话,就像文采斐然的颂圣文章,还是将眼前人视作朋友,真诚坦然地讨论一些看法?


    或许程誉作为秦王朋党,在给她上眼药说别产心里不平;抑或是他在暗示她别陷得太深。


    更重要的是,苏栖禾想,自己现在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看待江寻澈。


    心里塞着一团乱麻,半天没说出话。


    好在程大少爷似乎并不需要她的答案,很体贴地转了话题,开始介绍起他家的书院。


    玉安书院作为前内阁辅臣开办的讲学之地,虽然名义上是私人办学,但与朝廷官员还有不少联系,算得上半个官学。


    每逢春闱、秋闱的时候,书院都会敞开大门,容一些进京赶考的书生暂住,同时举办几次“文会”作为模拟考试,让考生们小试牛刀。


    该生肚子里究竟有几两墨水,能否考中,从“文会”的结果便可窥知大半。


    他带她在书院里转了一整圈,边走边讲解,说到这里颇有些自豪。


    “所以几次文会我们都是公开张榜,全城的有心人都会关注。”


    苏栖禾问:“全城?”


    “方便榜下捉婿呀。真正的人才都非常抢手的,需要未雨绸缪,抢占先机。”


    说罢,程誉引着她继续往前,出了正门。


    今天是秋闱前最后一次文会出结果的日子,张榜的地方是沿街的影壁,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


    苏栖禾抬眼去看榜首的名字,眉心猝然一跳。


    程先生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看了榜后在旁感叹:“毫不意外啊,又是黎徽。”


    “苏小姐,要看看这位黎同学的卷子么?”


    “他今年还是第一次进京,却表现惊人,连着几场文会都一举夺魁,我们几乎笃定他就是今年京城的解元。”


    “我甚至觉得,来年春闱,在各地赶考的举人中,他说不定都能脱颖而出,位列三甲。”


    少女垂眸颔首,顺着他的话说:“能得程先生如此评价,想必一定是才华过人。”


    正待跟着进去看卷子,有声音从背后传来,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栖禾?”


    她回过头,看见黎徽站在榜下。


    原来真的是他,不是重名。


    黎徽算得上她在彬州唯一的同龄朋友,但两人初识的场景却并不愉快。


    因为他的孤母是开酒肆的,而她父亲是那家小酒馆的常客。


    那是她又一次出门尝试将父亲叫回家,找了一圈,最终找到那个破落不起眼的小店。


    父亲正在里面一杯接一杯地猛灌,右手搂着老板娘,两人且醉且笑,如胶似漆。


    当时女孩哪见过这般场景,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她转身跑了出去,站在店外才觉得茫然无措,不敢再进去,也不敢回家给母亲说,进退两难,脑海一片空白。


    “你怎么了?”


    背后传来清朗的少年音。


    苏栖禾回过头,这才发现酒肆门口坐了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膝盖上摊了本书,是她上个月才读完的《大学章句》。


    大概是自己来回的脚步干扰了他阅读。


    她抱歉道:“不好意思,里面那位是我的父亲,我想来叫他回家,对不起打扰了你。”


    黎徽弯起唇角,轻轻笑了一声,却不是出于快乐,而是无可奈何。


    “哦,你看到的老板娘是我母亲。”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从此结识,偶尔在街上相遇,还能讨论几句文辞学业。


    黎徽白天和母亲一起搬货做工,只有晚上有机会读书。


    可家中没有灯油,只能就着酒馆门外陈旧的灯笼,潦草看上几句,耳边还要听着母亲在里面接客的调笑声。


    在苏栖禾决意进京挣钱为母亲治病的那天,启程前,黎徽是唯一一个来送她的。


    彬州地界荒凉,黄沙漫天,不能折柳以相赠,只能干巴巴地面对面而立。


    他清楚她的难处,所以没说任何挽留或者规劝的话,只是定神看进女孩的眼睛里。


    “祝你一切如愿。”


    现在蓦然重逢故人,苏栖禾恍惚地想起黎徽这句话,却发现自己实在难以回答,遇见秦王殿下的这段经历,到底是悲是喜、如愿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