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轻点
    宫宴中的景况果然是苏栖禾所猜想的那样。


    在一片珠玉莺燕、嬉笑奉承中,秦王殿下安然高坐,黑眸微阖。


    分明是表情平静,却蕴着几分令人心生凛然的气势,画地为界,自成一隅。


    “寻澈,”有人在背后叫他,声音爽朗含笑,毅然闯开结界,“原来你在这里。”


    江寻澈侧过头,薄唇微微一勾:明明座次都是这个人精心设计的,他却偏要装作找了很久的样子。


    “太子殿下。”


    他客气地放下了茶杯,看着一身华服的嫡兄坐定在他的左边。


    作为同父兄弟,江翊泽长得比他更像皇上,眉眼温润,红唇齿白,笑起来好似春风拂面。


    “听闻贵妃娘娘偶染微恙,无法出席,我刚才便自作主张拿了两株老参,连带着今天席上的燕窝炖盅,一齐送去长春宫了,希望娘娘能早日康复。”


    其实李贵妃只是懒得出门客套,随便编了个生病的理由而已,太子肯定也清楚这一点,却还要做足表面功夫。


    江寻澈微微颔首,回答的语气从容,听不出情绪:“多谢太子殿下费心。”


    转过头,对上身后的管家,“上次进贡到府中的——”


    管家心领神会,赶紧接上:“骆绒兽皮轻裘一件。”


    “嗯,”秦王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手势,“送到太子府上,聊表谢意。”


    江翊泽无奈地笑了,“寻澈,你真是不肯受我半点好啊。”


    他眼仁一转,话锋陡变:“难道朱兴的垮台还不够你满意吗?”


    图穷匕见。


    在多年的虚伪客套、兄友弟恭之后,两人终于把话摆到了明面上。


    江寻澈波澜不惊,甚至表情毫无变化,淡定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以沉默作答。


    他这次用的依旧是从秦王府里带来的茶叶,清香缕缕,在满屋的脂粉、熏香和肴馔中卓尔不群。


    太子看弟弟那副样子就不爽,虽然唇角还保持着假面具般的笑容,出口的话语却逐渐藏不住戾气。


    “总之这次,你休想再把梅兰臣搞走。”


    如果苏栖禾在这里,大概会从她抄写过的文章中回忆起,翰林学士梅兰臣,喜欢隐喻讽谏,曾用并蒂莲暗示元熙帝几位皇子的不合之势。


    可他此举并非是刚正不阿的仗义执言,只是作为太子的党羽和宠臣,奉命攻击秦王而已。


    而就在昨日,这位大人马失前蹄,被对手捉到了把柄。


    秦王看都没看自己的兄长:“梅学士身为翰林,却嫉贤妒能,杜绝言路,有人上奏弹劾,亦是咎由自取。”


    言下之意,他不准备放弃。


    时局变动,沧海桑田,现在是太子耐不住性子、先来找他,这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


    面对秦王的不合作态度,江翊泽并不意外地眨了眨眼睛。


    而后,他竟然又笑了起来。


    红唇逐渐咧开,直到一个外人看起来温柔灿烂、可知晓内情的人只觉毛骨悚然的弧度。


    “寻澈。”他把弟弟的名字念得亲昵无比。


    “我请来了一个人,现在在御花园的抱厦内,你应该会想看看。”


    -


    苏栖禾被严严实实地绑着,麻绳勒进细嫩的皮肉里,一路拖行摩擦,被捆的地方已经有了新鲜的红痕。


    被扔进房间一角的时候,她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到了地上。


    剧痛中猝然醒转,睁眼一片陌生的黑暗,本能地就想拧身挣脱。


    黑衣人猛地将麻绳收紧几分,手拿明晃晃的大刀在她脸前比划两下,厉声警告:“别乱动!”


    她赶紧镇定下来,努力思索,这是要做什么?


    理智逐渐回笼。


    她回忆起自己是突然被这个陌生人假借殿下的名义传唤,走到侧门边上意识到不对。


    可那个黑衣人和车夫扑上来,接着眼前一黑,便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自己一介贫寒民女,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家里更不可能有。


    这两个人绑架她,如果不是要卖掉,那便只能是......去问其他人要筹码。


    心里微微发紧,还没来得及再想,突然,门从外面被推开。


    直射进屋内的阳光刺眼,她下意识抬头,看见秦王殿下与另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阔别三日,终于得见江寻澈,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境况里。


    没人知道,就在半天之前,她出于模糊难以说清的心思,趁众人在院子里上车的功夫,躲在窗边朝外看了一眼。


    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可惜并没有如愿捕捉到王爷的身影。


    现在终于是看到了。


    依旧是一身考究的玄色衣袍,矜贵俊逸,与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自己形成鲜明的对比。


    只见他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神色清峻,居高临下地投来一瞥。


    认出是苏栖禾,但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看来这次又给殿下惹麻烦了,大概之后的处境会更加难过。


    失落、伤心、无奈和几点隐藏得极深的委屈缠成一团,涌上心间。


    她低下头,不敢再面对王爷淡漠的目光,有点想要流泪的冲动。


    那黑衣人和车夫行礼道:“太子殿下。”


    江翊泽款款走上前来,带着虚伪的假笑,作势要摸女孩的脸。


    苏栖禾扭过头要躲,而他干脆手心一转,径直掐住她纤细的颈子,成功逼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凝噎。


    江寻澈依旧一言不发,神色无澜。


    太子回头对他说:“撤回对梅兰臣的弹劾,把所有对他不利的证据都销毁,否则……”


    “这个小姑娘是不能完好无损地跟你回去了。弟弟,你应该会很伤心的吧?”


    “真没想到,寻澈你清心寡欲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栽到——”


    蓄谋已久的威胁还没说完,门轴“吱呀”响了一声。


    苏栖禾被卡着脖子,忍着呼吸不畅的痛苦,努力瞪大眼睛。


    她眼睁睁看着江寻澈干脆利落地后退两步,推开了门,俨然是准备毫不留恋地离开的架势。


    “太子殿下,就只有这种手段吗。”


    他的声线轻慢而气定神闲,细听还能感觉到一点微妙的戏谑。


    她逐渐明白了情况。


    是太子绑架她,来逼秦王在朝堂的纷争中服软。


    但是,这真的有用吗?


    在江寻澈心中那杆冷漠无情的天平上,苏栖禾的价值,会比一场权斗的胜利,更加重要吗?


    他都把门推开准备走了,应该是不会选她了吧。


    反正她留在王府里也没有用,殿下大可以找其他人去辅佐他的野心。


    苏栖禾眼睫颤了颤,心底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恐惧和不安,脊背生寒。


    就像漂泊不定的浮萍好不容易扎下根来,生出些许依恋,又被洪水轻而易举地冲垮。


    江寻澈立在门口,侧眸瞥她一眼,对视之中,她的视线好像被吸入一个无底的、极寒的黑洞,然后一路下落,下落。


    她几乎就要绝望了。


    下一个瞬间,两道利箭破空飞来。


    一前一后,一箭正中旁边黑衣人的前胸,顿时鲜血喷涌,而另一箭精准地掠过太子掐着苏栖禾脖子的手,擦破了他的手腕。


    江翊泽反应飞快,抄起女孩单薄的身子,想竖在面前充当挡箭牌。


    可秦王随侍们的动作更快,一行训练有素的人出现在这间小小的抱厦周围,仿佛凭空召唤,刀剑出鞘,每一道寒芒都直指太子。


    紧接着,作为刚才那两次漂亮射击的主使,南风拎着弓箭出现在江寻澈背后。


    苏栖禾被太子反手撇到一旁,努力拧过身子,仓促抬头,恍然意识到,如果门没有打开,他的箭自然没办法瞄准。


    或许,这才是殿下刚才推开门的原因。


    他不仅没走,还带了人过来,片刻之间扭转了局势。


    原来江寻澈不是要把她留在这里啊。


    她承载大起大落的心弦猛然一颤。


    太子筹划此事的时候,为避免打草惊蛇,只安排了两个人。


    可他万没想到的是,区区一个寿宴,江寻澈的身边竟然跟着全体卫队——秦王平时绝不会有这样的排场。


    容不得他再细想,弟弟已经走上前来,捡起那根箭,抵住了他的咽喉,就像之前他掐着女孩的脖子一样。


    “从没有谁能够胁迫我。”


    江寻澈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冷冽凉薄,不起一丝波澜。


    好像眼下局面的陡转、压倒性的胜利,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现在,太子殿下,说出你在文华殿里埋的暗探,换你‘完好无损’地回到宴会上。”


    时机尚不够成熟,不能真把江翊泽本人怎么样,但借此机会拔掉他手里一些碍眼的钉子总还是够了。


    这一点他们都清楚,于是,那位暗探的名字毫无争议地到手,作为秦王此行的战利品。


    而后,南风奉命带着脸色难看的太子回到御花园,而其余随侍也完成了任务,眨眼间再次消失。


    现在这间昏暗的抱厦内,便只剩江寻澈和苏栖禾两个人。


    她趁着刚才的功夫,已经努力挣扎着从地上坐直了身子,但麻绳捆得很紧,难以挣脱,身上还沾了更多灰土。


    殿下看过来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尴尬且不自然,比刚才被掐住脖颈的时候还要紧张。


    全身肌肉绷紧,肺腑中凭空生出一股四处乱窜的激流。


    她该对王爷说什么呢?


    他本来就已经对她失望了吧,不然也不至于冷落三天。


    可现在她闹出这样的乱子,他也依然还是从容地处理了。


    若非他气定神闲地扭转局面,苏栖禾现在大概已经成了太子手下的亡魂。


    好在他又一次救了她。


    思绪万千,心中酸涩,最终都化作莫名的、哭泣的冲动。


    她徒劳地缩了缩脑袋,咬住下唇,可止不住的泪水还是盈满眼眶。


    眸光流转间,乌黑的长睫毛也沾上了几点晶莹,就像落在蝴蝶翅膀上的露水。


    她不敢抬头,所以没有看见,江寻澈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脚下微顿,蹙起眉心,将女孩泪珠引出的杂乱念想驱散。


    站定到苏栖禾面前时,没有说话,径直抬手勾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与自己对视。


    苏栖禾的心好似也被他用一根细弦悬吊起来,视线被锁定,身体动弹不得。


    呼吸再次被他身上的气息所攻陷。


    清逸,高雅,皎洁无尘如天上星月,与她自己的卑微脆弱形成鲜明对比。


    可是,即便如此——


    请您不要离开我,再靠近一点,也可以。


    内心深处的隐秘哀求,从她眸中流淌出来,又被他居高临下地尽收眼底。


    江寻澈轻轻抬起手指,顺着少女流畅的脸颊线条一路向上抚过,最后落在泪痕未干的眼尾。


    鬼使神差般地,指尖轻轻一点,激起深远的、层层叠叠的涟漪。


    “别哭了。”他声音微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