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含羞
    车内温度灼人,空气中带着烈酒的余韵,诱人甘愿沉醉。


    苏栖禾的意识飘忽不定,时而昏沉,时而清醒,恍惚感觉到徘徊在耳边的那只手移到了身后,摁住了自己的后脑勺。


    这是一个将她半搂在怀里的姿势。


    她抬起眸子,视线匆忙聚焦,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入江寻澈那双墨黑的眼睛里。


    离得怎么如此之近,甚至能看清他瞳孔的纹理,还有深处涌动的情潮,像火苗在晦暗的灰烬里燃烧,顷刻漫山遍野。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似懂非懂,睫毛茫然地颤了颤,只觉眼前人的气息将她彻底席卷,无法挣脱,甚至连挣脱的念头......都不会有。


    脑后的手微微支起,她仰起脸,距离随着他倾身下来的动作而越来越近。


    突然,“吱呀”一声响起。


    是马车已经到达王府,朱红正门被拉开,门轴扭转发出窸窣声音,接着是厚重的木材擦过地面,带来庄严沉闷的响动。


    车夫好像和负责接应的仆役说了两句话,不痛不痒的问候寒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江寻澈如梦初醒,刹那间收回了手,后撤两步。


    距离又回到最初的模样,但氤氲的热度却还没有消散,苏栖禾垂下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脸,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她的呼吸也同样滚烫。


    行至正殿,王爷就先下车了。她全程坐在角落里,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他的背影。


    只能远远听他对随侍吩咐了几句话,声音带着几分不知缘故的喑哑,大概是说府中一切照常,他要去静室,别跟过来。


    话音顿了顿,又道:“请御医和李嬷嬷到偏殿去一趟。”


    只说了偏殿,没有提及她。


    苏栖禾抬起手,试了试额头,还是烫的。


    车厢内只剩她一个人,于是她将自己蜷缩在靠里的角落,支起膝盖,双手捧脸,埋进腿间。


    脑海一片空白,或许是瑶城公主那杯烈酒还在作祟。


    但她闭上眼的时候,面对视野里的黑暗,总会想起江寻澈居高临下地俯身,那双浓墨如深渊的眼瞳里,映着自己的倒影。


    李嬷嬷掀开车帘,看见她脸红耳朵更红,忍不住啧了一声:“好姑娘,怎么每次出府都要搞成这样啊。”


    “能自己下来吗?”


    她耷拉着眼帘,胡乱点点头,试图自己站起来,可还没迈出一步,脚下发软,差点又倒在地上。


    最后只得被嬷嬷和丫鬟搀回房间,灌了两碗最浓的解酒茶,额头又敷上冷帕子,这才感觉神志恢复了清醒。


    回想方才车上发生的事情,好像是醉酒和身体虚弱导致的幻象。


    可那对耳环分明是被人取下来了。


    苏栖禾将沾血的东珠握在手心里,努力压着胸口涌动的、乱七八糟的情绪。


    小御医拎着药箱,轻车熟路地从太医院赶来,见她这次只是耳洞发炎,还松了一口气。


    “虽然感染了,但总比上次那样的伤口要好。”


    “哦对了,苏姑娘,骆止寒大人昨日奉了急召,快马加鞭进京,路过太医院时,特意把你母亲的家书带了过来,嘱咐我交给你。”


    一听是母亲的消息,她的思绪顿时被牵动,睁大了眼睛,“娘她现在怎么样?”


    “骆大人说好转了很多,但多年病灶一时难以完全清除,还在慢慢调养身子。现在彬州还留着两位小医女在照管,等他完成宫中之事,也会回去,直到令堂彻底康复。”


    他从药箱里拿出个信封,苏栖禾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手指抚摸上面母亲留下的字迹,几乎等不及拆开。


    她离家时,母亲卧病在床,手基本使不上气力,更别说执笔写字了。


    可现在面前的这三两张薄纸,分明都是她亲手所写,这就足以证明身体的恢复情况。


    女孩神色动容,声音带着颤抖:“真的,多谢你们......”


    小伙子扑哧一笑:“救死扶伤本是天职,况且大家都是按照吩咐办事,不必谢了。”


    “苏姑娘要谢就谢秦王殿下吧,只有他能把骆大人支使到彬州去。”


    话音落后,纸页突然“哗啦”响了一声,是苏栖禾拿信的手抖了一下。


    她的脸上又一阵来势汹汹的发烫,垂下睫毛,欲盖弥彰。


    李嬷嬷在旁帮着给她的耳洞涂药,冷不丁问:“话说,宫里发生了什么,要把骆止寒大人这么十万火急地召进来?”


    “听说是太子殿下的事?不过这次捂得很紧,我也不知道更多了。后天九月初一,还是太子殿下的生辰,宫里可是准备了很久,不敢出岔子。”


    李嬷嬷“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可直到御医告辞之后,她坐在桌前整理多余的纱布,还有点一心二用,眼神中透出思忖。


    苏栖禾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嬷嬷提到过她是贵妃身边的丫鬟,也算是宫中的老人,肯定知晓很多往事和秘辛。


    “嬷嬷,你知道瑶城公主么?”


    她大概讲了讲今天发生的事情,用非常委婉的语言暗示,自己之所以一身狼狈酒气、耳洞发炎,是因为瑶城公主在宫宴上专门对她使了坏。


    她实在想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公主殿下。


    李嬷嬷想了想:“你之于她,也就是初次见面的一个民女,还是靠着才华被皇上和秦王所赏识的,她为何要针对你,吃力不讨好?”


    正疑惑着,突然视线一低,捕捉到苏栖禾手边那对耳环。


    她眉心猛地一抽,脱口而出:“这对东珠,是——”


    “是贵妃娘娘赏的。”


    还要求她必须现场带上,所以紫烟姑姑才不得不仓促地给她打了耳洞。


    听了这话,李嬷嬷的神色变了又变,侧头移开了视线,眼神闪烁,大概想起了什么事,在掂量着要不要说出来。


    苏栖禾安静地等着,片刻之后,只听她语气沉沉,夹杂着莫名的沧桑。


    “你带着这对珠子,就难怪瑶城要欺负你。”


    见多识广的老妇人轻叹了一声:“秦王殿下当时年纪还小,又对女人的首饰不感兴趣,所以他没看出来。”


    “这对耳环,是十几年前,贵妃娘娘还是太子侧妃的时候,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元熙皇帝,送给她的礼物。”


    “东珠本就名贵,这一对又分外圆润精美,是万里挑一的珍宝,普天之下也难寻其二。”


    “耳环打好后,瑶城公主当即就看中了,专门到太子府上问她的皇兄讨要。可太子这次一反常态,坚持要送给侧妃,没有给她。”


    “她平日里最受皇兄宠溺,呼风唤雨娇惯非凡,从没有过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当时生了好大的气,接连闹了好几天,从此跟贵妃娘娘也结下了梁子。”


    李嬷嬷瞥了一眼那对耳环,语气复杂:“她那人记仇,哪怕都隔了十来年了,一见这宝贝戴在了你身上,还是会恼火。”


    原来如此。


    李贵妃把这样恩怨复杂的首饰赏给她,是何居心暂且不论,好歹苏栖禾现在知道,瑶城公主其实针对的并不是她,只是对物不对人。


    那就好,她还担心是自己的举止礼仪有哪里失当,才惹了公主生气。


    “没必要自责,”李嬷嬷看穿了她的想法,“瑶城几乎每天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闹脾气,不管是太子,秦王,还是其他宫妃,谁都莫名其妙惹到她过。”


    “就连那个驸马,也是被她看不惯,最后设法害死的。”


    苏栖禾眼神猝然一抖,抿了抿唇,努力掩藏自己的惊讶。


    嬷嬷看在眼里,微微笑了:“小姑娘,别害怕。”


    “既然你都已经见过皇上和公主了,有些事情迟早得知道的,我早些告诉了,还能让你从容一些。”


    她检查了一下女孩的耳朵,确定已经治疗妥当,于是示意苏栖禾跟她一起出门,站在偏殿的走廊上。


    天空已经彻底暗淡下来,几颗繁星点缀苍穹,今日是八月末尾,看不见月亮。


    老妇人视线遥望皇城方向:“我在那儿消磨了几十年,见过了太多事,有的还能给你讲讲,有的大概只能永远烂在心里。”


    “苏姑娘,你今天见到了紫烟,对吧?”


    “当时秦王殿下开府的时候,本应是她跟出来操持,可她专门去求贵妃娘娘,说红荔更需要出去,她不该困在深宫一辈子。”


    于是红荔成了秦王府的李嬷嬷,而紫烟姑姑还留在长春宫,哪怕心有不忍,也要奉命刺穿女孩的耳朵,再挂上一对肯定会引来仇恨的耳环。


    苏栖禾斟酌了一下措辞,不知道这个问题能不能问:“为什么贵妃娘娘要这么做?”


    李嬷嬷侧头看了一眼,女孩倩影立在早秋夜色里,亭亭玉立,眸光清亮,里面含着她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某些情绪。


    很多年前,她家小姐还没成为李贵妃的时候,也是这样漂亮娇嫩,笑容清甜,还有一对酒窝。


    “娘娘大概是警告你,远离皇家的纠葛。”


    “为秦王殿下做事换取报酬,这没有关系,但不要涉足得太深,不要牵扯感情。”


    这是一句非常直白浅显的试探,大概李嬷嬷察言观色,感觉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若在今日之前,苏栖禾尚能脱口而出一句“嬷嬷放心,我不会的。”


    但此时此刻,她抬头望着天边的星辰,孤冷,渺远,高不可攀,就算偶尔有清辉落在自己身上,也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她定神看了很久,只觉心里空落落的,沉默半晌,没能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