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母妃
    自八月十五中秋夜在飞云楼上初遇江寻澈,到如今寒露已过,天气转凉,苏栖禾已经在秦王府住了快半月了。


    养伤这几日一直没有新的任务,她便坐在偏殿的书房里读书习字,还给彬州的母亲写了一封家书。


    里面自然是拿出最轻快愉悦的语气,说自己侥幸承蒙贵人赏识,现在住在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衣食不愁,周围也有很多好心人照顾,过得很好,母亲无需担心。


    然后问及母亲的治病情况,请她代为问候那位杏林圣手骆止寒医士,并拍着胸脯表示,如果需要钱或者什么东西,尽管来信给她。


    随信附上之前猜灯谜时殿下赏给她的三百两银票,苏栖禾还犹豫了半天,要不要再给骆医士备一些礼物寄过去,聊表谢意——她家里肯定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来王府给她换药的那位年轻御医听了她的考虑,笑道:“苏姑娘,还是算了吧。”


    “那位骆大人家里几代名士,见多识广眼界极高,什么都不缺的。咱们好不容易筹措的东西,可能人家都看不上眼。”


    “再说了,骆大人远赴彬州去给令堂治病,肯定也不是图你们家什么报酬。”


    他环顾四周,小声道:“其实当时秦王殿下请骆大人出这一趟公差,整个太医院都在猜这偌大的人情是为了谁,猜破脑袋,也没人想到是苏姑娘。”


    换药完毕,小医生理了理自己的小药箱准备告辞,临走看她一眼,带着些许八卦的神情。


    “所以最近老是有人围着我打听你,说苏姑娘是什么模样,能得到秦王的垂青。”


    苏栖禾脸一红,半天没说出话来。


    家书就这样寄了出去。


    又过了半天,李嬷嬷拿来一些脂粉香膏,还有一套层层叠叠的绸缎罗裙。


    “三日后便是九月初一,是当朝太子殿下的生辰,宫中会有大宴,贵妃娘娘和秦王殿下都要列席,抽不出空来。所以我估摸着,王爷带你进宫,应该就是今明这两天了。”


    果然话音甫落,南风就过来了。


    “殿下吩咐苏姑娘午后在正殿候着,准备进宫去觐见李贵妃。”


    李嬷嬷在旁问:“在正殿候着,那就是直接上马车?殿下不过来看看么,万一梳妆打扮得不合意,还来得及修改。”


    年轻随侍沉默着摇了摇头,与老妇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王爷的心思艰深莫测,没人能猜透。


    苏栖禾回忆起第一次出门前,就在偏殿的走廊上,江寻澈站在面前,视线灼灼,掌心扶着她的肩头,替她摆正步摇。


    大概那就是唯一的一次了——本来就不是她这种家臣该得到的殊遇。


    将自己收拾整齐,不给殿下丢脸,遵从命令,完成任务,这些都是她职责与本分。


    就算不说什么誓言和忠诚,单看在殿下请人为母亲治病的份上,她都该拿出最大的努力去完成。


    午后,苏栖禾被李嬷嬷化好妆,塞进那条繁复的裙子里,在正殿回廊之外站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江寻澈推门走出书房。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然后各自移开了目光,上车启程后在车厢内也是各坐一边,气氛实在诡异。


    苏栖禾想起自己还没道谢。


    “那日是臣女能力不足,没能让赵侍郎信任,”她缓缓开口,早就斟酌好的言辞,说出来依旧吞吞吐吐,“总之谢过殿下。”


    其实是谢他抱她回来——但这话肯定不敢说。


    “还有,多谢殿下带我进宫。”虽然不知道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寻澈这才把视线从车窗外移了回来,却依旧没有看她,只是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凝视水面上的云翳。


    苏栖禾悬着心等待着,等了很久,才听到他说了一句“不必。”


    声音疏冷,仿佛又回到中秋夜寒风习习的飞云楼上。也许这半个月兜兜转转的经历,只在她一个人心中留下了沧海桑田的改变,在另一个人心中却毫无波折。


    她默默收回目光,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


    作为元熙帝后宫中最受宠的嫔妃,李贵妃所住的长春宫富丽堂皇,排场煊赫。


    殿前设有漫长的白玉步道,沿路站满衣着光鲜的宫女,每个人的眼睛都死死钉在苏栖禾的脸上,带着好奇、探询和一些复杂的敌意。


    宫中谁不知道秦王殿下冷情冷心,独来独往,二十余岁的年纪,身边却连一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现在却突然转了性似地,挑中一个毫无背景的贫寒民女,甚至亲自带着入宫觐见,难不成想让她当正牌王妃?


    苏栖禾没有穿过这么复杂的裙子,也没有面对过这么多人不善的目光,一时局促万分,只能小心翼翼地抿着唇,努力装出从容的样子。


    走着走着,在两级白玉阶上突然脚下一滑,险些被裙子上的绸带绊倒。


    江寻澈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又怕她搞出更大的失仪来,只能侧过头,压低声音命令道:“别紧张。”


    是贴着她脸侧说的话,虽然语气还是冷的,但吐息却带着温度,丝丝缕缕萦绕在耳边,让她耳尖一红,情绪倒是真的舒缓了几分。


    两旁宫女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个亲密的动作,眉头高耸,还有人瞠目结舌。


    李贵妃端坐在长春宫正殿的宝座之上,头顶悬着元熙帝御笔亲题的匾额,为“敬修内则[1]”四字。


    她穿着一身花纹锦绣繁复的宫装,满头珠翠,风姿绰约,确实不负“艳绝天下”的美誉。


    江寻澈才堪堪迈进门槛,脚下就立住了,站在离母妃很远的地方躬身行礼,语调平直:“参见贵妃娘娘。”


    “免礼吧。”李贵妃的回应也同样淡漠客气。


    苏栖禾跟着低头,余光瞥见两旁帘帐后都设有雕花锦榻,上面摆着软枕小桌,还有香炉瓜果,显然这才是平日最常待的地方。


    但眼下贵妃选择高居主座之上,与自己的亲儿子一站一坐,隔着整个辽阔的正殿,互相抛接一些客套言辞,并没有要请他们移步锦榻的意思。


    是因为她这个陌生人在场的缘故,还是他们的关系一直这么疏离?


    “苏小姐。”李贵妃缓缓道。


    她奉命才敢抬头,对上宠妃那双漂亮的眼睛,眼尾的弧度与江寻澈非常相似,甚至同样带着漫不经心的威仪。


    贵妃一言不发地盯了她片刻,直到战战兢兢的女孩顶不住压力,眼睫开始颤抖,才移开了视线,转向自己的儿子。


    她一字一顿地说:“苏小姐确实是漂亮清雅,既然秦王殿下喜欢,便收在王府中,本宫自然也没有意见。”


    江寻澈沉着脸,默不作声,对她的用词没有半分反应,反倒是苏栖禾愣了愣神,面颊开始发烫。


    李贵妃又一摆手:“本宫看苏小姐耳上没有装饰,便赐一副东珠耳环做见面礼罢。紫烟,去给苏小姐戴上。”


    她身后的姑姑闻言站出来,“苏小姐,请随我来。”


    看来是要留这对母子单独叙话,不知道私下里两人是不是还会如此客气冷淡。


    紫烟姑姑将她带到西配殿,从锦盒里拿出耳环,转过身仔细一看,才发现苏栖禾竟然没有耳洞。


    不给女儿打耳洞,说明她家没有任何耳饰,做母亲的甚至也不觉得女儿将来会有佩戴耳饰的机会。


    由此也可以推测,这姑娘大概也无法具备任何名门闺秀该有的礼仪和技能,抚琴赏花绘画样样不会,更别说什么交际理家了。


    姑姑皱了皱眉:早就听说苏小姐家里贫寒,却没想到竟是这种令人发指的程度。


    王爷到底为什么选中这样一个姑娘,难道就因为喜欢那张脸?


    她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又不得不承认,以她在宫中大半辈子的识人经验,这位苏小姐确实容颜姣好,而且丝毫没有狐媚之气,反倒气质卓然不俗,清秀铮铮。


    算了,待会给娘娘汇报的时候再说这些。眼下贵妃娘娘吩咐的是当场戴上,那她就只能现打一对耳洞了。


    “苏小姐,可能会有些疼,忍着点,不要出声。”


    她找来一根粗针,点起烛火烧了烧。


    苏栖禾将姑姑方才的审视和腹诽完全看在眼里,心中酸涩卑怯,只能站在原地低垂着头,睫毛微颤。


    道谢之后,等待姑姑拿那根烧红的针捅穿自己的耳朵。


    其实在王府,李嬷嬷也提出过要给她打耳洞,但又担心女孩身子弱,打个耳洞都要流血发炎好几天,到时候红肿着进宫更不美观,于是便搁置了。


    但紫烟姑姑不会考虑这么多,又赶时间,索性捻起她的耳垂就硬捅进来。


    为了让她当即戴上那对不小的耳环,粗针刺入之后,还得在肉里转动两圈,将耳洞扩大。


    苏栖禾全身肌肉绷紧,咬着下唇,才勉强忍住了疼,没有叫出声来。


    姑姑不顾刚打好的耳洞还冒着血,硬是把耳环扣了上去,终于完成差事之后,抬头一瞟,才发现女孩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


    “有这么疼吗?”对着那双盈盈泪目,紫烟也有点不忍,递来一个帕子。


    她双手接过来,却不肯擦拭,只是仰起头努力睁大眼眶,要将泪水憋回去。


    毕竟在遇到江寻澈的第一个晚上,王爷就说过,他讨厌眼泪。


    不管出于家臣的身份还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心理,抑或是因为王爷冷漠的语气实在寒凉刺骨难以忍受。


    总之,她不想再让他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