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
    今日月色甚好,但已是入了秋,晚间尤为寒凉,前不久才病过一场的戚氏,一身薄衣站外屋外。


    嵇堰只皱了皱眉头。


    她一日下来,诸事缠身,又见这戚氏候在自家屋外,舌尖抵上压槽,神色沉沉。


    似乎知道他回来了,戚氏转了身看了过来,随后又低下头,看着倒是温恭柔顺,可实则却是个固执。


    前几日,他到底是从哪看出来她胆小懦弱的?


    胆子有时分明大得很。


    步上几层阶梯,停在戚氏身前,低眸暼了眼她手中捧着的盒子。


    “我这什么都不缺,拿回去。”


    “这是祛疤的芙蓉膏。”


    经过这几日交集下来,嵇堰他拒绝也在意料之中。


    “我用不着。”话一出来,就反应过来她送祛疤膏过来的目的。


    “戚氏,你似乎半点也没听进我的话。”


    非得揉碎了说,她才能听明白?


    扫了眼安静的院子,沉声道:“进屋说。”


    他推开门,率先入内,其后是戚氏。


    戚氏入屋后,便抱着匣子转身把门关上了。


    看到戚氏的动作,嵇堰沉默了一瞬。


    短短数日,他并未为难,也不曾恶语相向,她倒是会顺杆子爬。现今在他面前,胆子一日比一日大了。


    与他单独共处一室,还敢把门关上了,他昨夜的吓唬,俨然被当成了笑话。


    收敛心思,走至长榻旁,把腰刀卸到长榻上,马鞭放置榻几上才坐了下来,双手搭在了腿上。


    滢雪把匣子放到了榻几上,缓声道:“芙蓉膏祛疤效果显著,日子短的浅疤用上一个月就能消,过深的旧疤,得长期用,可能不会消,但也会浅一些。”


    嵇堰想起了自己身上的一身伤痕,抿了抿唇:“我用不上。”


    身上有些疤痕倒是无所谓,但多了看着也心烦,但公务忙碌,哪有闲暇来给身上的伤痕上药,如此也确实用不上。


    况且,从昨日的人参和茶来瞧,这戚氏出手的东西必然不是凡品,他也没必要承这么大的情。


    滢雪抬起了头,目光平视:“用得上。”


    大概是相视次数多了,她发现与他对视也不是难事。


    嵇堰盯着她半晌,却不见她如先前那样害怕地低下头,而是重复了一遍:“用得上的。”


    说着,她打开了匣子,从中拿出一个玉瓷小罐放到了他面前的几案上。


    “先试一试,也让我心安一些。”


    本欲强硬让她拿回去的话在舌尖过了一遍,改了口:“求什么心安?”


    滢雪瞧了眼榻几旁的位置,又看回他,声音轻软:“我能坐下来说话吗?”


    “坐吧。”


    滢雪走到一旁坐下。


    坐下后,滢雪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开了口:“刚发生那事的时候,我很恨你,恨不得你死了才好。”


    这时,滢雪并未成嵇堰为郎主,嵇堰并未在意,只眼动了动,略一偏头看向她。


    他着实没想过最先提起那件事的人是她。


    嵇堰心里明白,那晚受到伤害最大的是戚氏,所以清醒后,戚铭鸿的那一刀他并未躲开。


    他清楚,若是换做小妹发生了这等事,不管任何缘由,他都想杀了对方。


    是以,他对戚铭鸿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


    事后苟延残喘的从牢中出来,他自认是两清了。


    若无圣人成婚一事,他与戚氏或许会再无交集。


    “可后来,我又怕是我害死的你,我知道有人不想让我嫁入郡王府故意给我设下的陷阱,你也是被我连累的。”


    嵇堰搭在腿上的长指微微一动,却并未打断她。


    “而你那一身的伤痕都是父亲留下的,也有我的缘故,若是不消了,我心难安。”


    听着她的理由,这芙蓉膏送得倒也合理。


    “时下依旧还恨我?”


    滢雪摇了头:“我不恨你了,可我却是怕你。”她绞了绞手,余下的话在口中不知该怎么说。


    嵇堰眼看着她,声地沉沉:“怕我报复你们家?”


    滢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得嵇堰有一丝不解。


    “这是其一,其二……”她的脖子和耳朵都浮现了一层绯色,声音很弱:“你那时的样子,很可怕。”


    ……


    嵇堰是习武的,耳力比常人要好,戚氏的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了耳中。


    他沉默下来。


    那一晚自己有多失控,多疯狂,把人姑娘折腾得有多狠,嵇堰最为清楚。


    事后反省,都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看向一旁的戚氏,心下沉了沉。先前觉得两清了,时下听了她这话,心里忽生出了几分愧疚。


    驱赶人回去的话,迟迟未说出来,只问:“你来寻我,只为送药?”


    滢雪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起眼眸看向他:“这药,郎主可是要收下?”


    那眼神有几分怯意,若是他拒绝了,好似会哭一般。


    嵇堰扫了一眼她,移开了目光:“嗯。”


    听到他收了,滢雪才道:“我还有别的事想要与你说。”


    “说吧。”嵇堰的耐性好了些。


    “成婚前,郎主与妾身协定三年之期就和离一事,郎主应该还是记得的。”


    也是因三年之期,先拟好了两份和离书,父亲才松了口同意她嫁给嵇堰。


    不然,父亲就是拼死也不肯让她嫁入嵇家的。


    嵇堰不久前还提起过,自然不会忘。


    “记得。”


    “可郎主可想过妾身这三年如何过?”


    嵇堰一默,这他倒是没想过。


    “妾身原先是打算三年一直待在青芷院的,可只待了半年就闷出病了。要是待满这三年,在府中大门不出,府中婆母和小姑也不愿与我多说话,妾身在洛阳也没有认识的人,迟早还会再闷出病的。”


    嵇堰听出了她话中有话,说:“有什么话就直言。”


    滢雪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妾身想与洛阳贵眷往来,但那些贵眷皆知道郎主与妾身形同陌路,心里也指定认为我迟早会被休弃,所以不管是高门还是小门小户的女眷都会瞧不起我,也不会愿与我往来。”


    顿了顿,抬头瞧了眼嵇堰,见他并无不耐,才把目的说了出来:“妾身就想着,若往后有宴席,郎主是否能把我也给带上?”


    话本上没出错的话,很快就会有一场筵席,嵇堰也会出席。


    她要与嵇堰一同赴宴,与那些高门贵眷打好交道,往后总会又用的。


    嵇堰看了眼她,也不知是不是那几分愧疚作祟,想着自己也不怎么参与这些花里胡哨的筵席,便应了她:“我赴宴不多,你若想去就去。”


    原以为要费好些心思才能成的事,却不想这般顺利达成了,滢雪脸上止不住浮现出了笑意,嘴角弯弯,脸颊也随之露出了浅浅的梨涡。


    嵇堰盯了她一瞬。


    倒是第一回见到戚氏在他自己的面前笑。


    “方才你说,你怕我,现在不怕了?”


    嵇堰忽然说回方才的话题,滢雪反应过来自己对着嵇堰笑了,笑意不禁一滞。


    想了想,她如实道:“之前怕,但经过前日的事,没那么怕了。”


    嵇堰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说起前日的事,妾身还未向郎主道谢。”


    说起此事,嵇堰忽然戏谑道:“不是说我救你,理所应当的,还要与我道什么谢?”


    滢雪微微抿唇,道:“我自是想谢,所以这两日都想往郎主这里送些东西来,可郎主似乎看不上。”


    嵇堰知道她说的是早上的茶,还有方才几乎要拒绝的芙蓉膏。


    “芙蓉膏我收下了,算是谢过了。”


    滢雪也没有得寸进尺,她站了起来,道:“夜深了,郎主早些沐浴休息,妾身先回去了。”


    “嗯。”


    嵇堰应了声后,滢雪便转身出了屋子,顺手把房门给阖上。


    等人走后,嵇堰才起身卸下外衫。但忽然动作一顿,觉得有些不对头。


    他扭头看向榻几上的芙蓉膏,眉心微蹙。


    他方才让戚氏入内,是想说什么来着?


    他是想那些嵇戚两家两清话揉碎了给她听,让她以后不要往他跟前凑了,可最后怎被她牵着走了?


    想起方才戚氏那柔弱的模样,嵇堰忽然扯了扯嘴角,笑了。


    这戚氏还真的不像表面那般柔弱无害。


    屋外传来洛管事的声音:“郎主,热汤已经被备好了。”


    嵇堰收回目光,去了耳房沐浴。


    褪去衣衫,低下头,若有所思的瞧了眼自己身上斑驳的鞭伤。待沐浴回房后,拿了榻几上的芙蓉膏。


    才打开那玉瓷小罐,便飘出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手指抠了一团晶莹的药膏,拉开了衣襟,在胸膛上的鞭痕抹了抹。


    清香更加的清晰。


    只抹了一些,嵇堰的眉眼就沉了沉。


    这香得似个女人似的,不伦不类,自己混迹在一堆大老爷们中,忽然浑身女人香,还不知暗地里被嗤笑成什么样子。


    思及此,嵇堰阖上了玉瓷小罐,放回了匣子中。


    虽用不上,但省得戚氏又为了这药膏寻来,嵇堰拿起匣子放柜中一放,不打算再拿出来。


    *


    滢雪从东厢出来,心情迫好。


    远远便见乳娘在西厢廊下等着自己,脚步也快了些。


    走到乳娘旁,她才笑吟吟道:“乳娘,我方才以退为进,他便应了我的要求,也收了我的芙蓉膏。”


    主仆二人一同进屋,进了屋中后,乳娘才道:“姑娘没受委屈吧?”


    滢雪摇头:“与他说明白后,心里头好似松快了不少。”


    但该提防的,她也不能放松。


    洗漱后,乳娘正要出去,滢雪唤住了她:“乳娘,我想让你过段时日回一趟安州,替我给父亲送一封信回去。”


    乳娘是她除了父亲外最信任的人,让她送秘信回去,最合适不过。


    她既要攻陷嵇堰,同时也不想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消了嵇堰报复的心思上。


    她也得提醒父亲,同时,让父亲原来郡王府。


    话本上虽写得不清楚,但父亲被削职,戚家被流放的事,好似与安州郡王府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