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长公主向来很重仪礼,但那一瞬间连金钗落在地上、发髻散乱都未注意,她急匆匆地赶到陆卿婵的身边,将她扶抱起来。


    “快传御医!”长公主声音颤抖,肃声说道。


    陆卿婵没能听到长公主的话,她的意识昏昏沉沉,身躯像是堕入深重的渊水里。


    肺腑里痛苦在不断地蔓延,像是有一双手紧紧地扣住她的脖颈,叫她连气都喘不上来。


    陆卿婵莫名地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她和柳乂一起撑着小舟,在宽广的水面上划桨。


    那次他们不小心闯进了藕花深处,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赶在日暮之前出来。


    陆卿婵踩在船舷上,像鸟儿振翅般张开手臂,笑着向垂眸拨水的柳乂唱起清歌。


    是很旧的南朝唱词。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那是一次很寻常的出游,但不知为何在梦里,陆卿婵还未开口,就坠入了深水里。


    身躯在不断地向下坠,没有边界,唯有肺腑里的疼痛是清晰且绵长的。


    苏醒的时候,陆卿婵满身都是黏腻的汗水,细长的银针正扎在穴位上,带着阵阵难言的寒意。


    赵崇正满脸忧虑地看着她:“卿婵,好些了吗?”


    看见他的瞬间,陆卿婵就彻底地从梦中挣了出来。


    她仍在便殿里。


    御医将银针拔出,温声问她:“学士可还有什么不适?”


    陆卿婵摇了摇头,答道:“没有。”


    “尊夫人这是操劳过度。”御医摸了摸花白的胡须,“必须要仔细调养一段时日,若是下次再突发急症,兴许就不是施一回针便能苏醒得了。”


    赵崇的面色沉重,低声道:“您说得是,我这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常常不听劝,每次都是我强令她去休息,她才肯放下手中的事。”


    年长的御医笑呵呵地说道:“那是得劝着些了。”


    这御医的容色看似和蔼,实则连眼底都透着精光,八成是长公主手下很受信重的人。


    陆卿婵能看的出来,赵崇久居官场,自然更能体察。


    他缓声说道:“您还是多说些吧!我夫人虽不听我的,但您说的她肯定听。”


    赵崇边说边为她理正衣襟,只是他的动作有些生疏。


    陆卿婵不着痕迹地攀上他的肩头,令他的身子侧过来,悄无声息地自己将衣带系好。


    说了片刻后,御医去侧旁的殿里看药是否煎好,他们二人也终于能放松下来。


    赵崇的眉皱起来,压低声音说道:“你又惹到长公主了?”


    “没有。”陆卿婵微微侧过脸,“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崇冷声说道:“我听宫人可不是这样说的。”


    “随扈长公主是多大的荣耀,你是当真不明白吗?”赵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恨我把你塞进昭阳殿,那恨我就是,可是得到长公主的欢心,对你来说是什么坏事吗?”


    “她动动手指,从指缝里漏出来的赏赐,都够你弟弟半生顺遂了。”他厉声说道,“好端端的,你将她惹恼了做什么?”


    陆卿婵的嗓音飘忽:“那你为什么不愿做太后的随侍呢?”


    她的眸光湛湛,凝着幽微的冷意。


    “太后的恩典更盛,即便是做不成入幕之宾,跟在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人,也能风光无限吧。”陆卿婵轻声说道,“你为什么不愿去做呢?”


    赵崇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愠怒地说道:“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陆卿婵对上他的视线,“我现今做的和史册中遗臭万年的幸臣,又有何区别?”


    她神情里的痛苦吓了赵崇一跳。


    “你冷静些,卿婵。”赵崇低声安抚她,“公主心情苦闷,不过说了你两句,事后她比谁都后悔,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他说得不错,长公主的确是迁怒。


    长公主脾气不好,又是极高傲的人,太后逼着她和柳乂虚与委蛇,大抵比要她死还难受。


    太后虽从未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是被当做储君养大的。


    眼下太后忽然令她去和柳乂周旋,摆明是将她当做向藩镇示好的工具。


    陆卿婵知道长公主心里的恐慌和紧张,却没法与她感同身受。


    长公主固然痛苦,但她也将被迫承接长公主的痛苦。


    再想起柳乂偏执阴沉的眼神,她更是觉得骇然,这一桩桩乱事堆在一处,即便是陆卿婵,也会觉得力不从心。


    “等初秋时,我就会递交辞呈。”她垂着头说道,“既然你觉得在公主身边做事很好,那不妨引荐你母亲、妹妹过来,何必让我这个外人占着要职呢?”


    眼见御医快要从里间走出,陆卿婵在赵崇的耳侧低语:“你之前不也觉得,我仗着长公主越发大胆,竟敢骑到你的头上了吗?”


    赵崇的眼神复杂,手指攥紧椅背。


    喝过汤药后,两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方才分别。


    “都成婚三年了,还跟新婚似的。”年长的御医蔼声说道,“鲜少见你们这样亲近的夫妻。”


    陆卿婵的神色有些尴尬,她故作羞赧地说道:“是卿婵逾礼,叫您看了笑话。”


    她话音刚落,殿门便被人推开。


    柳乂谦和有礼,一身玄衣被日光照得泛起金辉,瘦削的脸庞更是俊美至极,当真是应了那句天人之姿。


    陆卿婵却只觉得陌生惶恐。


    他怎么会过来?


    柳乂轻笑道:“太后担忧陆学士,特意拜托在下过来带她过去。”


    他轻易地和御医搭上话,而后三言两语打消御医的戒心。


    昭然的谎言因君子姿态和崇高地位,被视作理所应当,御医甚至没有分毫的质疑。


    这是专供长公主休息的宫室,她离开后本就没有多少人,眼见柳乂将御医也要打发走,陆卿婵紧忙站了起来。


    她低喘着气说道:“怎敢劳烦使君?”


    “我自己过去就是。”陆卿婵抿了下唇,“不麻烦您了。”


    那御医没有多想,亲和地说道:“我知道学士胆子小,可柳节使你是万万不必惧怕的。”


    陆卿婵还想说什么,就被柳乂生生给打断。


    他的唇边带着少许笑意,淡声说道:“这里就不麻烦医官了,我带学士过去便可。”


    柳乂站在她的身前,轻声向御医作别,端的是一副谦和有礼,背在后面的手却紧紧地钳制住她的纤细手腕。


    陆卿婵咬住下唇,直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她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看向柳乂:“你到底想做什么?”


    殿门被轻轻地掩上,便殿里只余下他们二人。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会引出流言蜚语,但无人会怀疑柳乂,毕竟世人皆知琅琊柳氏最重礼仪,只有女子上赶着进柳家的门,从未有过柳氏儿郎做出逾矩之行。


    深色的礼服肃穆庄严,领口也极靠上。


    柳乂放开她,轻轻扯了扯衣领,修长的手指抵在喉结处,平白显得有些旖旎。


    “抱歉,阿婵。”他的嗓音低哑。


    陆卿婵还没松口气,又被他攥住了手腕。


    柳乂轻声问道:“弄疼你了吗?”


    他的长睫低垂,眼眸清澈如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疏离矜贵的少年。


    柳乂一直是有些冷的,时常会叫人觉得如隔云端,幼时陆卿婵还敢和他胡闹,长大后被父亲说过才知道要收敛。


    可眼下这个最守礼君子不过的人,竟丝毫不顾男女大防,亲昵又强硬地扣住旁人妻子的手腕。


    陆卿婵颤声说道:“放开我,柳乂,现在就让我走,我还能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柳乂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听到什么异想天开的事。


    “放你去哪里?”他轻声问道,“放你回那个刚愎自用、暴躁无能的男人身边吗?”


    陆卿婵如闻惊雷,她的嘴唇嚅动着说道:“那是我夫婿……”


    她不知道一个真正贤良淑德的女人会说什么,但此刻陆卿婵觉得怪异极了,像是不小心踏进一场荒唐的梦里。


    眼前的这个人生着一副与她故人相同的面孔,却到处都透着怪异。


    她记忆里的柳乂从不会说人长短,她偶尔说起父亲的不好,他都会劝告她。


    柳乂淡声说道:“也只是你的夫婿,对吗?”


    陆卿婵的眼睛睁大,脸色也有些苍白。


    这桩事他们演得太久,连太后和长公主都骗了过去。


    柳乂才回京不过三日,他又是从何发觉的?这不可能,他兴许是在套她的话……


    陆卿婵强装镇定地说道:“卿婵是侯爷的妻,侯爷自然是卿婵的夫君。”


    “您既然明白,就别为难卿婵。”她微微低眉,“好吗,使君?”


    柳乂的容色冷了下来,他凝视着她的面容,轻声地说道:“你还在怨我吗,阿婵?”


    “卿婵能怨你什么?”陆卿婵觉得匪夷所思,只想从殿中逃出去。


    她的目光越过柳乂,忽然观望到殿门处的光影。


    有人要来了!


    可柳乂好似全然未留意到,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年没能及时去提亲?”


    陆卿婵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容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