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
    “是。”陆霄笑着说道,“这位是柳乂柳节使,姐姐你少时在河东,应当见过使君吧。”


    他们姐弟只相差一岁,却并不是长在一处的。


    陆卿婵五岁时就跟着父亲去了河东,而陆霄幼时有喘疾,受不得河东的风沙,一直被养在母亲身边,是在京兆长大的。


    在柳乂跟前,她不好意思再扯谎,便低低地应了声:“嗯。”


    柳乂声音很轻,没多同她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近来习了什么帖子?”


    陆卿婵的头微微低垂,她慢声说道:“习了卫夫人的《名姬帖》。”


    陆霄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她将木匣里写过的字取出,陆卿婵愣了一瞬,将木匣递给陆霄,由他打开呈给柳乂。


    毕竟已嫁作人/妻,不再是烂漫随意的小姑娘。


    她这样做是全然无可厚非的。


    柳乂神色如常,唯有指节微微屈起,他接过那一叠又一叠的纸张,无声地翻看起陆卿婵的字。


    翻着泛着,他的眉便蹙了起来。


    柳乂像兄长般轻声说道:“过来些。”


    陆卿婵原本站在窄长红木桌案的另一侧,她闻言一怔,缓步绕过长桌走到柳乂的身侧。


    明明还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陆卿婵却不肯再挪步。


    柳乂看她一眼,只是继续讲习起运笔的法门。


    陆霄见两人相处融洽,笑说道:“使君,姐姐,我先去点些茶水和小食。”


    陆卿婵想要叫住他,唇都张开了,却想不出让陆霄留下的理由。


    陆霄离开后,柳乂低声问她:“我方才说了什么?”


    陆卿婵讷讷地摇头,歉然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刚刚分心了。”


    她的脸有些微热,她在想什么呢?


    柳乂是雅正君子,对女子而言,再没有比他身侧更安全的地方。


    可没多时,陆卿婵的思绪还是乱了起来。


    柳乂身形高挑,除却十二三那会儿长得稍慢些,之后就像竹节般快速地长高,这样的身形天然地会带来压迫感。


    陆卿婵竭力保持镇定,可见他写完一行大字,掌心都已沁出汗来。


    “来试试。”柳乂轻声说道。


    他将笔递给她,却并没有移开身子,陆卿婵不得不向他走近少许,她接过那根玉管制成的笔,手指不住地打颤,墨汁在纸张上泅开,留下深重的痕印。


    柳乂端详着她握笔的姿态:“握稳一些。”


    他稍俯身,向她又示意了一下。


    陆卿婵腕骨颤抖,好不容易才写出一行小字,只是字迹飘忽潦草,实在称不上好看,在家中时她尚能挥笔流畅,而在柳乂的注视下,她连继续写下去的勇气都快要被抽干净。


    写到第二行字的时候,热汗开始流淌,三行字写完后,陆卿婵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要不还是算了,使君……”她低着头细声说道。


    柳乂只字未言,须臾冷不丁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被扣住手腕的刹那,陆卿婵险些要叫出来,她受伤的是左手,而柳乂站在她的右侧,这样的姿态使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柳乂的指尖冰冷,只是像教习书法的先生那般,轻轻地执起她的手。


    没有任何逾矩和失礼之处。


    但陆卿婵却察觉出一股惊人的热意,她抬手擦了下颈侧的热汗,颤声说道:“意外磕碰到的。”


    “嗯。”柳乂似乎信了。


    有了这样的接触后,他顺势将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仔细地教她握笔的姿态。


    他的动作轻柔,却不容挣扎。


    陆卿婵轻咬住下唇,只得跟着他一道运笔,五六岁时她就随着柳乂一起习字,那时他也常常这样攥住她的手,教她起笔顿挫。


    她有些恍惚,一声“容与哥哥”差点就唤了出来。


    楷书的笔法肃穆,小楷更有讲究,大字缜密,小字疏朗。


    柳乂边带着她写,边轻声向她讲解,琅琊柳氏以家风名扬天下,更以家学闻名于世,他的叔祖辈中都不乏书法大家。


    陆卿婵也是自幼开蒙,婚后忙于俗事,如果不是长公主逼迫,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会再提笔。


    再好的天赋也经不起三年的磋磨。


    半页纸被写满后,她轻喘着气,端起桌案上的杯盏一饮而尽。


    许是手被柳乂握住的缘故,前几行还凌乱不堪,到最后两行竟写得还稍像些样子。


    柳乂将笔放在架上,微微向后倚靠身子。


    “你这些年过得如何?”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像缕幽微的凉风似的,她稍一失神就会错过。


    这个故人相会时最难答的问题,终于被他问出来了。


    陆卿婵双手捧着杯盏,也轻轻坐在椅上,她的侧颜柔美,苍白的脸上晕染着霞红,有一种说不出的婉约,直令人想起礼仪上奏响的雅乐。


    “尚可。”她将杯盏握得稍紧,“使君呢?”


    柳乂阖上眼,轻声说道:“不太好。”


    “兄长病得很重,军务繁多。”他的嗓音低哑,“夜里时常难以入眠,总要用药才能睡好。”


    陆卿婵愕然地看向他,低声说道:“对不起……”


    她不该这样问的。


    柳乂的双亲在他很小时就死于国事,他是被兄嫂抚养长大的,前两年兄长柳宁病重,柳乂方才接过权柄。


    “无妨。”柳乂睁开眼,他凝视着她说道,“倒是我该说抱歉。”


    陆卿婵急匆匆地打断他:“都过去了。”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并不想听,也不想再回忆起来那段旧事。


    恰好这时陆霄回来了,陆卿婵像看到救星似的向他走过去,柳乂注视着她的背影,指节轻扣在扶椅上,起身时隐约能够看见凸起的青色血管。


    那是一双很有力量感的手,只有记忆停在三年前的陆卿婵,会觉得它还是轻柔的、不会逾礼的。


    *


    柳乂是正午时离开的,陆霄挽留不动他,只是再三地感谢他。


    陆卿婵的心弦却放松很多,她微嗔地说道:“下次做这种事,一定要提前和我说。”


    “我这不是想给姐姐一个惊喜吗?”陆霄为她布菜,笑着说道,“节使真是厉害,只是一上午的功夫,姐姐的字就大有改进。”


    “总之下次不可这样。”陆卿婵夹起鱼肉,边吃边说,“我习字是为给公主备生辰礼,若是让有心人窥知,误会公主喜欢书法,要向公主行贿就麻烦了。”


    陆霄也不是十四五的少年郎,自然还是有分寸的。


    他温声说道:“我知道的,姐姐。”


    用完午膳后,陆霄陪陆卿婵一道下楼,路过拐角时他突然问道:“姐姐,你和柳节使是旧识吗?”


    “不是。”陆卿婵低声说道,“只是打过照面。”


    她柔婉地止住了陆霄的问话,强将话题岔到了别处。


    两人就要分别时,陆霄郑重地在陆卿婵耳边轻声说道:“姐姐,朝中最近可能会有大动静,你和姐夫千万小心些。”


    赵崇追随太后,陆卿婵则在长公主身边做事。


    她瞳孔微缩,震惊地想起前日封路的事情,究竟是出了何事,才会现今都没个定论?


    陆霄抿了抿唇,细声说道:“局势还不明朗,有事我会再来寻姐姐。”


    他入朝不过两三年,却成长了颇多,昔日泛着稚气的面孔,已经长成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柳乂也是。


    “好。”陆卿婵心神微动,她点点头。


    陆霄抬手向她告别,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点。


    陆卿婵顺道又去看了看赵氏在这边的几间铺子,账目不对,一直合算到傍晚才回府。


    刚下马车,她就看见赵崇的侍从们正在搬两个大的水盆,水红色的飘带悠扬如风,晃得她的眼睛微痛。


    陆卿婵低声问道:“什么东西?”


    为首的侍从为难地应道:“回夫人,是千瓣莲。”


    陆卿婵愣了一瞬,抬眸看去,浅粉色的莲花在清水中摇曳生辉,重重的花瓣美不胜收,的确是千瓣莲。


    “是侯爷购置的吗?”她声音飘忽地问道。


    “不是,夫人。”那侍从几欲低头,“是有人专门送给王姨娘的……”


    陆卿婵有些讶异,转身就瞧见赵崇和王姨娘一路争吵着走过来。


    赵崇声音冷厉:“不行,表妹!这等贵重的礼物,不能收!”


    “怎么不行?”王姨娘却红了眼眶,“就兴你为陆卿婵一掷千金,不兴我收旁人的礼物吗?”


    “表妹,你知道段明朔是什么人吗?”赵崇的斥责声带上怒意,“他是成德节度使!是太后最信重的将领!还是个浪荡风流的登徒子!”


    王姨娘高声说道:“那有如何?”


    赵崇厉声道:“你信不信你今天收了他的莲花,明天他就能把你纳做侍妾?”


    他怒火中烧,连理智也不复存在。


    说罢赵崇就要抬手将那捧昂贵的千瓣莲从水中薅出来,像对待清晨那朵坏死的花一样,残忍地毁掉这两朵尚有生机的千瓣莲。


    侍从接过陆卿婵的目光暗示,急忙拦住他:“侯爷且慢!”


    她低声说道:“若是不收,原样送回就是。”


    赵崇粗喘着气,冷笑道:“你说得轻巧,落段明朔的面子,和往刀尖上撞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