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飞行员
    不是每一个飞行员的梦都在天上,但哈尔·乔丹连做梦都在飞。他因此曾经是空军营里最出挑的那个,同样,也是最怪的。


    哈尔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还借此多做了几个绝对不会在现实被允许的危险动作。机身是他期望已久的最新型,她表现得正像他想象的那么优秀,快得像是裁剪天空的剪刀。他在飞,自由得仿佛下一秒就能冲破天空的边界,从无聊的地表脱离出去。——他甚至幻想风灌进来时的感受,既然这是梦,那更自由些又有什么问题?


    但他的乘客似乎有意见。“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乘客听上去有点难受。“真的不建议。”


    “……?!”哈尔吓得差点掰断操纵杆。


    意料之外的客人让这次梦幻的试飞变成旅游地的载客观光,他还来不及怀疑自己的大脑,机身就开始迅速颠簸起来。…是时候该紧急避险了,但现在落下的不是整架飞机,而是他正享受着的美好梦境。


    他从云端直直跌落…落在了自己的单身公寓、外卖纸壳包装和水电催款单的残骸里。


    “…该死的。”哈尔·乔丹躺着,喃喃自语。他连梦都做得很失败。


    “抱歉打扰到你。”惊扰了一切的客人竟然还在,看身形是个同他年龄相近的男性,全身披着怪异又厚重的布料。这些布像披风一样盖住了脸和大部分身体。他正不怎么客气地观察公寓内部,在放着一张哈尔和飞机合照的相框前驻足。“我只是想提醒你,在梦中过于紧张会导致骤醒,对你的心脏不太好。”


    哈尔坐起身,…他还在梦里,不然为什么面前的披萨吃了一块又会长出新一块。他觉得莫名其妙,但不妨碍发怒。“我通过了飞行员体检。至于你?你就不解释一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飞机,出现在我梦里吗?”


    相框里的内容在改变。一会儿是孩子和父亲的合照,一会儿是飞行员站在飞机前的抓拍。布雷克想伸手碰一下,那相框就被抢了过去。他稍稍侧头,看到站在旁边的年轻男人——满脸惊人的颓废,棕发杂乱,夹克的袖口带着一点油渍。但眼睛很亮。飞行员必须要有好的视力。


    即使如此这位梦境主人仍旧咄咄逼人,他上前一步,“我不信任何鬼魂或恶魔,”哈尔戳着布雷克的胸口。“所以不管你是什么,都别乱动我的东西,让我快点醒过来。”


    布雷克端详他片刻,仿佛完全不将这威胁放在眼里似地转身绕开。他像自己才是正牌屋主一样四下扫视室内,披布菱形的花边垂在地上沙沙作响。“你只要想醒就会很快醒来,不是我说了算的,乔丹先生。”


    “你从哪里知道的我的名字?你这…”


    布雷克伸手指了指沙发,那里扔着件有点积灰的空军制服,一张名牌和它放在一起。


    身后传来一声含混的低骂。布雷克拉开冰箱,又因为里面空荡的惨状而关上。他在这个梦里找不到多少有用的信息,梦的主人情绪糟糕,也不像能和他攀谈的样子。他是时候离开了。“我建议你将发霉的开封火腿丢掉。”他不忘记礼貌地提醒。“那么……”


    失业的飞行员看着那件他拒绝归还的制服,头脑一团乱麻。他知道现在自己还不能离开,或者不想。这时哈尔注意到他面前的神秘客人、那道影子正意图消失,象牙色的披布从末端变得透明。


    “等下!”


    他冲上去,颇显鲁莽地抓住那块布。此举成功稳定住了对方的存在,象牙的色泽重新凝固,回归到确切的色彩。“等下,我想问——”


    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仅仅露出些许的钢蓝色中似乎有着些许不悦,却也没有做出明显的反抗。哈尔感觉到手中一空,抓着的布料像影子掠过一样从他手中滑落。布雷克回身面对他,向他伸出手,示意一个最基本的礼节。“韦恩。”


    “…你的恶魔名?”哈尔迟疑片刻,同他握手。


    “我的家名。”布雷克的声音霎时变得发冷,“你想要问我再次回到飞机上的方法,答案是没有方法。让自己醒过来然后等下一个夜晚、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建议。”


    “再没有第二次了。我得回到她上面,…这是这么久以来我唯一一次真正开心的,”棕发的年轻人眼下有明显的黑色印痕,“太多的事情……”


    他的痛苦一目了然。布雷克也见过些这样的人,体验了美梦的安抚就难以解脱。他的态度稍微柔软,结论则照旧。“按理来说你可以随意操控自己的梦。但越急迫于结果反而越无法再现。特别是那些美好的经历。”


    “……为什么?因为好梦都是神赐的?”


    哈尔的动摇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短暂到突兀的程度。他也是临时起意,并没有抱太多希望。这让他又迅速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回话的时候语气带上了些嘲讽的意思。“我最近去酒吧的次数远胜于教堂啊。”


    “过于急迫是因为想要逃离恐惧。这种情绪只能造就噩梦。”布雷克在沙发边缘找干净地方坐下。他只给出了总结自己经验的猜测,也不能完全保证不会有例外。催款单堆在了抱枕后面,布雷克拿出一张看看,上面的文字爬虫一样扭曲着。梦的主人看来根本没看过这些数字。或者即使看了,也没往头脑里放。“你对数字有辨识或者记忆困难吗?包括火腿的生产日期?”


    “只要能看清酒精度数和飞机仪表盘上的东西,这就够了。”哈尔再次抢回他的东西。他开始觉得这位“韦恩”有点像见到什么都得玩一下的小孩子。


    布雷克看看空出的手,然后他抬头望向对方。“驾驶飞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就像是问完全出于热爱而工作的艺术家“你为什么要创作”一样。前飞行员的表情终于不再那么僵硬冷淡,愉快的记忆让他放松,只是还是没法让他笑出来。他坐在旁边、脚边的垃圾桶里塞满了啤酒罐。“没什么感觉。就是让人感觉到…活着。”


    狭窄的公寓开始从边缘破溃,梦境变得不稳定。这个过程应该很快,布雷克知道他留不久了。但身旁的哈尔突然出声。“活着?…也不对。看这个。”


    他的手中开始汇集起什么。就像意识到梦的所有权的人们一样,哈尔开始凭借本能去创造。在他不自然的状态之下这本应困难才对,但布雷克看到一架小小的飞机模型,从零件成型和组合。飞行员低头看着他想象出来的、现在无权触及的同伴,这里没有足够它能翱翔的天空。在建筑物的屋顶溃散后,梦境的外层仅有一片灰暗的边界而已。


    “…我只是想飞而已。”


    这是梦在消失前,布雷克能听见的最后一声低语。


    -


    哥谭城。


    这次宴会并不是贵公子的初次露面,布鲁斯总得有各种事务需要处理,只要他一在韦恩集团或者公众视野里出现,就有摄像头偷偷工作。显然,这次聚会显露出他这段时间里在哥谭学习的内容——他开始有意识地注意到摄像头的位置,并且愿意配合着露出微笑了。


    记者们挤在前排激动地询问各种问题,包括关于韦恩的绯闻和这颗哥谭新星的未来计划。“您在上周投资了哥谭市郊的一处工业区划,”有一个记者努力地将录音笔往近处递,宴会的保安人员不得不围成人墙挡在前面。“您是否有考虑到周边的环境问题?”


    贵公子探出头,对着那个录音笔给出简单的回答。“我投资了,但谁说我要建工厂?”


    那个记者似乎想再问什么,声音却被“是否有和某位著名名媛有过情感关系”“您上次被目击和女星出入餐馆是否属实”之类的问题淹没了。布鲁斯没再理会这些人,他带来的女伴熟练地环住他的手臂,身后再次传来一阵阵快门的声响。


    宴会如期举行,如果想要在哥谭的上流社会中混得开至少就该认识其中的部分宾客们。阿尔弗雷德会劝他这么做,以彰显韦恩这个姓氏的回归,让他重新拥有四大家族之一应有的话语权和地位。这是我应该做的,布鲁斯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即使他见到几张在搜集来的资料上出现过的脸,而这些脸都和哥谭违法的垄断和吞并有关……


    他回想到枪声,和在枪声中玩耍的孩子们。


    强忍着恶心去和这些人社交并不是能让人享受的事。即使他是聚会的主角,即使所有人都用或羡慕、或窥伺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完成过该有的表态后布鲁斯在中途就退场了,参加半场是他能够给出的最大的诚意,至少现在是这样。他现在不适合留在这里,更不适合久站——


    盥洗室的洗手台甚至被装饰得像是教堂的彩玻璃,他用水冲去台面的血滴,然后洗一洗手。女伴在刚才数次忧心他苍白的脸色,他价格高昂的西装下绑着绷带,崭新的伤口一动就容易撕裂,带来疼痛和锋利的、刀刃般滑过似的触感。在那个晚上的确有刀滑进了这里,他为了保护一个少女鲁莽地卷入了街道中的争执。原本只是次勘察,像以往那样接触他想改变的黑暗的淤泥深处,但哥谭的污泥又深又脏,只是一道简单的刀伤,差点让他的血流尽。


    -


    他最终强撑着逃回家中,摇铃叫来管家。


    阿尔弗雷德根本来不及责怪布鲁斯。血流得就像战场,好在这位老人足够见多识广、不会为了面前的异状慌乱。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处理好了,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用于消炎的药液缓缓输入体内。晨间窗外传来鸟鸣,温和的阳光覆盖在地板上,一昼一夜,从临近死亡边缘回归现实。


    到下午时他尝试着走动,阿尔弗雷德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推来布雷克的备用轮椅,将布鲁斯强行按在上面,“您做您想做的事。”管家罕见地、明显地发怒了。还把下午茶里他最喜欢的一道意大利甜点没收走。“但至少想想我们。还有您自己的肉体凡胎。务必。”


    布鲁斯看着那个下午茶托盘,他还察觉到了为了伤口的恢复,茶里面加了太多的奶。“太多的牛奶了,而且没有糖。”


    他干巴巴的回应难以减轻阿尔弗雷德的忧心,于是晚上的菜色也不是他喜欢的。


    “餐后甜点是焦糖布丁,给布雷克少爷。”管家面对伤患的沉默注视毫不动摇。“他昨晚发烧,到早上才退。”


    这时布鲁斯才知道布雷克发烧了,他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别馆看看对方的情况,然后又被眼疾手快的管家按回原本的位置。


    “过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少爷。”


    布鲁斯坐回原位,起身得太快、他的血又从缝合口溢出浸湿了身上的绷带。但疼痛却一时没那么能够吸引注意力。“他还好吗?”


    “还好,我能看出布雷克少爷现在只是有点疲倦。而您身上有个大口子呢。”阿尔弗雷德神色不变,但视线似乎比刚才更刺人了。“注意您盘子里剩下的西兰花。如果想去看他的话。”


    这次晚餐食不知味。阿尔弗雷德带着他前往布雷克的卧室,护工在门口用花装饰走廊,顺带提醒他们布雷克刚刚睡下,最好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


    布鲁斯坐在布雷克的床边,如护工所说的他已经睡熟了,还没来得及吃那些准备给他的布丁。关闭照明的室内看不出脸色的好坏,让布鲁斯只能简要地通过触碰额头确认布雷克的身体情况。


    体温有些高,还不到发烧的程度。


    血,少女,蝙蝠。他在昨晚保护的女孩,他的伤口淌出的东西,闯入房间的迷途的有翼生物。预言兑现了,给他的兄弟带来了一次原因不明的高烧,据阿尔弗雷德说,布雷克昨晚“全身烫到惊人的程度”,退烧药都不起作用。


    “布雷克,醒醒…”


    没有顾忌阿尔弗雷德的嘱咐,他摇晃了一下兄弟的肩膀,想让他再次醒过来。但对方似乎睡得很深,只是动了动就继续睡着,根本没有睁眼的迹象。


    蝠群的倒影在紧紧束起的窗帘上闪过。布鲁斯抬头看那些从洞中离开、前往捕猎的生物,甚至有撞击玻璃的声音传入耳际。这时他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音,不知是因为兄弟的唤醒还是窗外异常的喧闹,布雷克醒了过来,没有焦距的视线从正对着的天花板,缓缓移动到了他的脸上。


    “…蝙蝠。”


    布雷克伸出手,触碰到他双胞胎弟弟的脸颊。从颧骨移动到额前。从他嘴里吐露的不是那种陌生的语言,而是他们都熟悉的母语。


    而像是在回应这呼唤,成群的蝙蝠遮蔽住月光,将影子覆盖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