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通神者
    预计要在哥谭降落的航班穿过东海岸的阴云,在压抑黑沉的云层远端回荡着隐隐的雷声。空组人员让乘客收好桌板,广播反复播放,飞机震动颠簸。和那天时的一样,布鲁斯靠着窗边看着窗外蜿蜒细小的雷电,慢慢被疲惫驱赶着闭上眼睛。


    沉寂的黑色梦境,熟悉的身影站在雨幕下。剧院后巷的路灯底部绕着两只飞蛾,在布鲁斯靠近的时候,那些蛾子浮沉着消失在雨中。布雷克正仰头看着它们,随后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布鲁斯。“你来了,”他看上去心情不错,露出的嘴角正在上扬。“情况如何?”


    “在飞机上。离在哥谭落地还有三个小时。”


    布雷克伸手接触着雨。“那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记得看好你的背包,上次它差点在巴黎机场被偷了。”


    “…我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布鲁斯有些有些不自然地摸一下鼻尖。


    “你总是会忘记我们聊过什么,所有的。但好在你记着我在这里。让我不需要解释自己是谁。”隐藏在披布下的人笑了笑。布雷克的形象不那么清晰,在灯光下像是被灵光包围的古画。“我很高兴你决定回家了…布鲁斯。”


    这里终归是梦境,布鲁斯知道这点。哪怕有血缘的联系和精神的锤炼,回归清醒后他还是会遗忘和兄弟面会时的记忆。而这一切的原理也还是那么毫无根据,双胞胎,灵魂,精神…某种形而上的连结,或者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幻想。布鲁斯尝试过思考和探寻,甚至还抛除过成见找过所谓的专业人士,但所有的都不是真货。


    我的双胞胎哥哥会和我在梦中相见——谁会真的相信这种话?


    “上一次我们聊到什么?”布鲁斯说。


    “上一次,你的学业刚刚结束。”布雷克回忆,那是发生在好几个月前的事。“你打算回哥谭。我告诉你要尽快回来,我…”


    “我记得这部分的事。”双胞胎弟弟直视了过来。“你说你有不好的预感。”


    “是的,关于你和我。但也不着急。”


    布雷克走进雨中,布鲁斯跟上他。两人在巷道中缓缓前行,蹚过淹没鞋底的积水。“你有多久没有和阿尔弗雷德联系了?”


    布鲁斯没有回应。体会到了料想中的沉默,布雷克没说什么。他甚至能猜到对方也许根本没有手机,毕竟修行和学习不需要扩展人际关系,而为了锤炼出理想的心境,不联络确实是最好的。


    这是布鲁斯的选择,他没必要对此作出评判。显然他的弟弟潜在地觉得要面临谴责,空气中的气压都变得有些低,布雷克茫然了好一阵才察觉到他应该说些自己的观点。“回哥谭之后,”他的声音有些发干。“你们可以…开家庭派对,什么的。”


    又过了一阵,还是沉默。多少有些尴尬了,布雷克想。十多年了,这么多年…他甚至忘记了韦恩宅邸内开办的派对是什么样的,最后的记忆里父母还在,因为有爸爸妈妈,所以才是家庭派对。


    “我想念阿尔弗做的芝士蛋糕,有完美的饼干壳。”布鲁斯终于出声了,非常小的声音。“你还记得吗?他会用英国人的方式处理芝士…”


    “……结果我们全都没有尝出差别。”布雷克回头看看对方。“你的心似乎不怎么安静,布鲁斯。”


    某种尖锐的情绪溶化在空气内,像是气味分子一样绕在二人身侧。雨声也因此显得急躁响亮。布鲁斯停住脚步,布雷克趁机细细打量他。他的弟弟,身高相似,但身材比现在的他健壮了一圈。肤色更深些,胡茬倒是修理得干干净净。眉间一直堆叠着,眉骨之下落着深深的阴影。现实的日子一定不怎么样,布鲁斯和他这些年都承载了太多孤独,这会改变一个灵魂。无论是往好的还是坏的方向。


    黑色的阴影笼罩着这疲惫的灵魂,他上前想撩开布雷克的披巾,却被躲开了。布鲁斯收回伸出去的手,在身侧攥成拳头。“告诉我你到底该怎么回来,我在尼泊尔问过了最后一名大师,但他还是不能解答我们的处境。你不能一直…”


    “我不确定。但别急躁,你是活在现实中的那个,先过你自己的人生。”布雷克伸手握住布鲁斯的手腕,慢慢将他紧握的拳头解开。两双钢蓝色的眼睛彼此对视。“我会自己解决这件事。”


    布鲁斯的喉咙上下移动。但他移开了自己的手,连带着视线一起。“…到哥谭之后我会去找你。”


    “好吧,”布雷克放缓了语速,“记得带我去看看爸妈,宁可忘了你的名字都别忘记这件事。还有,阿尔弗雷德…”


    他的话语逐渐迟滞,很快变成沉默。雨声从远方的边缘开始向内消退,布鲁斯审视了他一阵,最终也没有追问。“如果我对他说你总是会出现在我梦里,”他平静地开口。“阿尔弗雷德会很难过。”


    所以除了我们,没人知道这件事。——双胞胎心照不宣地各自移开视线,这是一种诡异的默契,显得像是他们想法共通。


    布雷克之所以能够重复找到布鲁斯的梦境是因为血缘的连接,并不是随时都可以,但成功的次数至少超过了过去十年的零次。这是他无师自通学到的技巧、双胞胎间不可摒弃的纽带。而布鲁斯能够习惯这种情况,甚至有时能记住一些关键的信息,完全是因为他自身的努力。精神力的强大让他更善于掌控自己的大脑,也包括控制记忆。


    除此之外布雷克现在还能看得更深和更多。但这些能力的扩展并不会带来回归现实的希望。一如旧日,他依旧只能徘徊在比以前更宽广的意识之河中,甚至有时他觉得自己陷得更深,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也越发容易遗忘现实。


    布雷克抬头看着这片逐渐从天空边缘消失的雨,阴云与灰暗,哪怕是晴朗的天气也看不到星星的特性源于光污染。他的弟弟在飞机上的一个梦境,连带着之前的所有梦境都是这样…都是在这个永远都走不出去的哥谭,在剧院后巷。


    过了一阵 ,他突然察觉到什么而转头望去。…布鲁斯在看着他。而对方在被发觉的一刹那就若无其事地移开脸。布雷克很快就意识到他在看他的脸颊,看那块原本是伤口、现在则被披布遮掩的地方。


    梦从边角开始破碎,侵蚀到了他们的脚底。布雷克沉默着后退,他看到弟弟的脸色苍白,雨从脸颊淌下。他伸出手,想握住对方的手——布鲁斯却向前一步迈了出去。回归现实的溃口漆黑一片,他的弟弟投身于那片黑暗之中,在觉醒的片刻之前回头望向自己的哥哥:“我们会再见面。”


    话语的尽头被吞没。梦境消失了。


    -


    “布鲁斯·韦恩先生,您有过癫痫史吗?”主治医生推了推眼镜。


    “没有。”布鲁斯迟疑了片刻。“包括我的父系和母系家族,都没有。”


    医生回头拿过纸质的报告,“鉴于布雷克·韦恩先生曾经有过开颅手术,他在童年时期的癫痫发作并不难以解释。但他几年前出现的再次发病、以及最近的症状和检查结果都显示出太多疑点…我们已经换了很多次用药方案,只能勉强控制到可以接受的程度。”


    “请详细说说疑点。”


    “直白来说,布雷克先生的检查结果非常正常。影像检查并没有显示他体内有异物或肿瘤,而其他的血检以及感染检查的结果都没有异状…甚至旧伤都恢复得很好。”医生将报告递给布鲁斯,上面印着的是检查结果。“当然,癫痫停药后的复发也不是没有…但在我个人看来还是充满疑惑。…您真的确定您的亲人没有癫痫病史吗?或者,布雷克先生是否在事故之前就发作过?”


    “…你想表达什么?”布鲁斯看向医生。


    “……这依旧只是我的主观推断,”医生沉吟。“如果他的癫痫并不是手术损伤引起的继发性,而是先天就有的…”


    -


    布鲁斯和阿尔弗雷德推门进入病房时,布雷克正在护工的帮助下用午餐。这位资深护工脸上有些愁色,在看到他的同僚和失踪已久的雇主后,讶异地睁大了眼。“布鲁斯少爷…!太久了,您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


    布鲁斯扯过椅子坐在病床前。“一些私事,”他简短地概括,然后打量这里。单人病房非常宽敞,床头柜上放着新鲜的瓶花。数年未见的他的哥哥倚靠着床头坐着,像儿时那样有雕塑般的平静到诡异的侧脸。好在他看上去虽然有些憔悴,却称不上满脸病容。


    小桌上放着的大部分是流食。一看就没什么胃口的燕麦粥,和蔬菜肉类的糊状炖汤。护工解释。“我们需要减少呛咳的风险,布雷克少爷现在一天内会多次发作,如果他呛到了固体物,情况会很糟。”


    “…我明白,这是必需的。”


    布鲁斯伸手轻轻敲敲小桌,布雷克的眼神开始缓慢地移动起来,转向他那边。情况好了很多,他的眼神追踪不再那么不稳定了。看来住院并没有耽误太多他的复健训练。


    接着,布鲁斯拿起碗。阿尔弗雷德谨慎地上前。“请允许我先帮您挂好外套,少爷。”管家微微欠身。“我顺带去处理好布雷克少爷的临时出院手续。”


    他挂好了那件属于托马斯的外套,然后悄声离去了。布鲁斯拿起勺子,再次轻敲碗沿。只要这么做他的哥哥就会把视线固定在发声的物体上,然后在勺子盛着的食物靠近时乖乖张口吃掉。不过现在布雷克已经学会了自己吃饭,他本能地按训练内容伸手想拿勺子,就被布鲁斯端走了碗。


    “我不得不说这不符合循序渐进的进食训练…布鲁斯少爷。”护工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监督。


    “偶尔来这么一次,我想不会碍着什么的。”布鲁斯拿起小勺,把寡淡的燕麦粥喂给他哥。后者对这些饮食没有意见,只是咽的时候有些艰难和缓慢。然后在还没咽完的时候又被塞一勺。这种行径在护工提醒后才得到阻止。


    “不好意思…哦,我不知道他的胃口变差了。”布鲁斯有点尴尬。


    “如果您长期卧床的话您也会这样。”护工用毛巾擦掉一点溢出来的燕麦粥。再喂进一点水确认布雷克好些了。“我们原本有很大的进步,但少爷又像这样犯了旧病,那些训练就耽搁了。医生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先前我在原本的地方工作时见过托马斯老爷,先生。他是一位正派的人。他的孩子变成这样实在令人难过。”


    “是啊。这不应该。”布鲁斯轻声低语。“一直都不应该…”


    护工不再多言,只是确认了一下主人的状态。布雷克不再积极地移动目光,也不再看着桌上的食物。状态反常,他屏住呼吸继续观察,…在布雷克的眼球开始上翻时,第一时间迅速撤下了放着热汤的小桌。“布鲁斯少爷!”


    布鲁斯知道发生了什么。燕麦粥已经开始往外溢了,他扳住哥哥的下颌让他偏头,让那一点点稀薄的内容物淌到床单上而不是往气管里呛。强直之后是阵发的痉挛,布雷克的眼球无规律地移动,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的弟弟尽量轻地抓住他蜷缩的手指,钢蓝色的眼睛里没有完全的心痛,而是某种幽深的、不见其底的思忖。


    萨满文化会优先挑选先天有神经症或者癫痫的族群成员,认为他们是能够通神和灵魂出窍的天性的异能者。这些人被认为在发病、也就是灵魂出窍的过程中上至天空中的神国,下至地底世界。他们因此能够获得神明的启示和守护灵的眷顾。


    布鲁斯闭上眼睛,突然,一阵雷电般的闪回切裂他的回忆。他瞬间回想起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


    “…布雷克…”


    “布雷克…!醒醒、你怎么了?”


    在韦恩的双胞胎幼时,一次雷雨的深夜,布雷克带着枕头敲醒了布鲁斯的房门。那是在他们刚刚分开房间后不久,布鲁斯大方地和双胞胎兄弟共享了床铺,他们一起缩进被窝深处,躲避照亮整个房间的接连不断的雷暴。布雷克的反应有些大,他一直不喜欢又响又闪亮的雷电,但在兄弟的彼此陪伴下,二人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午夜的时候一阵响动吵醒了布鲁斯,他揉着眼睛确认情况,发现布雷克蜷缩在他身边,紧闭着眼,牙齿发出紧张碰撞时的不自然的响动。场面一时有些不太对劲,布鲁斯试着摇晃和扶正他的兄弟,但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


    他很快就慌张起来,想起来的第一件事是通知父母。所幸韦恩夫妇像是听到了这阵异常的响动,他们跑了进来,托马斯抱起布雷克确认孩子的情况,母亲蹲下身拥抱布鲁斯。他们目送托马斯带着布雷克上了车,在深夜前往诊所。在这个雨夜,布鲁斯不得不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才勉强睡着。


    清晨的时候他们就回来了。布雷克看上去有些累但还好,吃了很多阿福做的炒蛋,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依旧有些茫然。而他们的父亲虽然显得疲惫了些,但显然和母亲谈过话之后就放松下来。很快一家人就开始坐在一起吃早饭。布鲁斯还记得他问过父亲:“布雷克怎么了,爸爸?”他那时害怕得要哭了。“他病了吗?”


    他还记得父亲、托马斯医生的手掌抚过他的头发。


    “哦,不。布雷克确实有点小麻烦。但我已经检查过了,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之后不这样的话我想很快就没事的。布鲁斯,你要好好陪着他。如果还有类似的情况,要及时叫我们或者阿尔弗雷德。好吗?”


    -


    …那是癫痫。布雷克小的时候就发作过…


    布鲁斯扣住哥哥的手指,在护工走到外面叫护士的时候低头靠近,用尽量低的声音呼唤。“布雷克,我知道你在里面,布雷克…”


    他的哥哥还没有停止肢体末端的痉挛,不自然抖动的手指回应似地向内扣。过了几秒,…布鲁斯听到声音。布雷克的声音,非常熟悉…好像在梦中听过的、他在现实中的声音。


    “血,”


    从布雷克口中说出的不是英语。


    但布鲁斯能听得懂,就像是巴别塔建立起的原初语言。某种复杂的,幽深的、不可窥视的古老言辞。“血,”布雷克用特别微弱的,几乎不出声的声音念着,时而抽搐一下。“血…少女,……”


    接着他又说了些什么。痉挛已经减轻,护士带着湿毛巾进了房间。办好手续的阿尔弗跟着一起进来,脸上有担忧的神色。最后那个词只有布鲁斯听到了。在神游者做出一个预言之后,不知是窥视未来的亏损、还是发病的痛苦摄住了他,布雷克靠在枕头里闭上眼,平缓又疲倦地呼吸着。回归了躯壳应有的沉默。


    最后一个词是“蝙蝠”。是他们两个都熟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