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开幕曲
    当人们的梦境如同潮汐一样波动时,布雷克就会知道又一次夜晚已经来临。


    做一个梦境巡游者不算很难,只需要运用已有的力量就可以,而这比人类学习如何控制手脚要更简单。寄宿在布雷克体内的某种事物给予了他这种力量,直至现在他也无法对此知根知底。这样茫然的夜晚已经度过了几千次,起码十年的时间流逝,或者更久,仍然无法看到出口——但今天,有一个值得庆祝的好事发生。


    他找到了阿尔弗雷德的梦境。


    思想碎片的川流淌过耳目,色泽逐渐趋于淡薄和灰暗,最后存留下幻影般的一片,这就是遍寻十数年后的成果。那片碎片并不活跃,这代表梦境转瞬即逝。在这一小块破碎的倒影中,布雷克看到从小照顾他的管家站在韦恩庄园门口,熟悉的背影在波动中模糊可见。


    为了不让那碎片消逝,他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投身其中。但在立足于这片梦境的瞬间,布雷克才考虑到别的事情——阿尔弗雷德、如果管家只是恰巧做了这个梦而并不在韦恩宅工作了;如果阿尔弗已经忘了自己,也不知道布鲁斯的现状…或者,更坏的,如果他自己有什么事的话,或者,布鲁斯有什么事的话…


    强烈的恐慌感震颤着内心。他已经太久没有思考过现实的事情了。甚至大部分时间,他不思考,只像是机器一样吸收碎片化的知识,浏览和过滤无数人大多没什么意义的梦境;剩余的时间就停留在哥谭的幻影中冥想。无望的寻找与其说是一个过程,不如说已经变成布雷克·韦恩的意识仍旧存在的意义。…那一旦他实现了目标,他又该去哪里,做什么?…即使实现了又有什么意义?他的存在不会被任何人触及…


    韦恩宅邸的庭园景观和记忆中的景色基本重合,阿尔弗雷德站在幻境般晴朗柔和的记忆中,正专心望着正门的方向。布雷克曾经更习惯从下往上看他年长的好朋友,——现在他发觉自己只需要俯视就能打量管家。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曾经不知道多少次牵着他的手、带他和布鲁斯踏上有些高的台阶,现在的他看上去有些上年纪,依旧笔挺和一丝不苟,岁月的痕迹因此格外锥心。


    “阿尔弗…”


    布雷克踏出一步,他几乎要呼唤出对方的名字。但很快声音就停留在了喉咙深处。


    他看到了自己。


    准确的说,是自己过往的残影。和布鲁斯一起。和父母一起。


    褪色的轿车停在旁边。上面鲜艳的色泽混着雨水滴落在梦境无色透明的地表。四道影子从敞开的车门滑下,耳边传来轻盈的笑闹。那些影子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只有能够判断出特征的大体形状,却非常熟悉。


    布雷克听到了影子们的谈论。他们的言语像是四处飘动的彩色气球,无意义的、零碎的日常词组占据了四个令人怀恋的声音,无法构成任何内容,但听起来又如此的轻松和欢欣。


    但他记得的。——他依旧清楚地记得家人们走出剧院时的谈话。布鲁斯皱着鼻子说这情节有些老套了,父亲幽默地同他聊天,布雷克自己则睡了一晚上。剧院内部的熏香和照明让他头晕,这让他跟不上兄弟和父亲间的话题。母亲注意到了这点,她轻轻抚摸布雷克的发旋,问他到家后是否想要一点柠檬水。如果要的话,阿尔弗雷德会提前准备好。


    然后,韦恩一家走出剧院,步下台阶。


    【不要恐惧,否则你会失去形状。】


    令人安心的肥皂泡和玫瑰花香味被暴雨的气息顷刻冲散,布雷克捂住耳朵,但还是无可避免地听到那片雨声。他开始动摇,在自己变得更加不稳定之前后退、从阿尔弗雷德温暖的好梦中逃跑似地脱离出来。背后无尽的黑暗接住了他的身体,潮湿、寒冷的黑暗在呼唤他的名字。不是布雷克,是另外一个名字。…他将要拥有的新形状的名字。


    脸颊和头颅的剧痛再次出现,他反而开始因此清醒、试图重新通过冥想恢复冷静。旧日的回忆通常会成为摆脱迷茫的阶梯。但这次没有任何用处,回忆的浮泡出现又迅速被雨冲破,布雷克开始下坠。


    他竭力地睁眼,试图看清那块如同水面阳光的梦的碎片。老管家在梦中浮现出温和、宽慰的眼神,上前接住女主人脱下的外套,如同先前无数次那么做的一样。这是一个毫无解法的美梦,是惨剧根本没有发生的假设。而布雷克仍旧在雨里,从一开始,兴许他就不应该来这里。


    他因此不再做出努力,就这么沉了下去。


    -


    “小提琴实在太难了。”布雷克·韦恩做出宣布。


    他的父亲坐在他旁边,他的兄弟则在参加一场“至关重要”的足球比赛。哥谭难得的晴朗天气之下,体育场的四周坐满了观战的家长们。这次布雷克没有参加,他最近没什么时间参与校园足球队的训练,全因为最近开始感兴趣的乐器课程。


    “无论什么乐器都难,孩子。”托马斯放下用来抓拍比赛瞬间的相机,重新坐回座位上,和他旁边坐着的一脸严肃的小孩儿对视。“你又不想上课了,是不是?我不得不提醒这是你换过的第四个兴趣课程了。来聊聊这次的理由吧。”


    布雷克缩了缩脑袋。“我练了两个月听起来还是像公园的鸭子叫。当我拿起琴弓,听上去就像是有谁在湖边洒面包屑。呱呱呱……”


    他稍微模仿了一会儿鸭子们的合奏,很快又因为没有底气安静下去。托马斯忍不住笑了起来,父亲单独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偶尔会从同为男人的角度笑话一下他的两个还没长大的小鬼头。“我能想象到你有多困扰,但是布雷克,我为你请的是最好的小提琴课老师,而那位先生说过一开始这样是正常的。”


    “你不明白,”布雷克有些郁闷。布鲁斯在的队伍此时踢进了一个球,他在四周家长们兴奋的助威声中提高声音。“我原以为自己会喜欢它,而且我还报名了三个月后的晚会独奏——”


    托马斯·韦恩拿起相机拍照。调整参数,把屏幕里设置好的照片给布雷克看。布雷克凑近看了一眼,父亲拍下的是布鲁斯的样子,是他踢中的那颗球。有些腼腆的双胞胎弟弟被围在兴奋的同学之间,脸上的涨红在照片里也显得挺明显。父亲笑着看他:“我得让阿福提前开始准备庆祝胜利的蛋糕了。”


    “早知道我也跟着布鲁斯练足球就好了。”布雷克抿了抿嘴。


    “你刚才也说了,三个月后的晚会独奏。我们都会很期待。”父亲轻拍儿子的肩膀。“只要你登台了,我保证也会有一次庆祝。无论你能否演奏得好——你坚持住了,就是值得庆祝的好事。”


    “即使像鸭子?”


    “即使像是鸭子。事实上那也很可爱——但我不得不提醒你,布雷克先生。我们都得为韦恩家族做出些成果才是。”


    布雷克郑重地眨一次眼,在心底寄宿起小小的家族荣誉感。但又很快显得不太理解。“……万一我真的搞砸了,父亲…为什么还会有庆祝?”


    “足球和独奏是很不一样的。你站在上面,只有你一个人在那里。哪怕是大人也会有畏惧的时候。我们空闲的时候可以去舞台上看看,你肯定就能理解。”托马斯的表情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布雷克仍旧记得他父亲那时柔和的语调。“所以你只需要鼓起站在那里的勇气就已经算是了不起了。而我知道,你向来都可以。你和布鲁斯一直是我们心中最值得自豪的珍宝。”


    玛莎·韦恩、孩子们的母亲带着冰淇淋回到赛场上时,她看到自己的儿子们和丈夫凑在一起看照片。她将冰淇淋按口味分出去,布鲁斯的是可可和坚果味,布雷克是薄荷焦糖。一家四口坐在暖阳的照耀下,母亲的项链反射着柔和的日光,父亲手上戴着刻着家徽的戒指,直到数月之后,那场惨案发生时,父亲也依旧戴着它。


    -


    阿尔弗雷德醒来时刚好下午两点,他从不需要定闹钟,在工作时间立刻清醒是长久管家工作留下的本能。刚刚的小憩原本是不应该有的…距布鲁斯少爷不告而别已经过了数年,他的行踪越是神秘,记挂韦恩家财的乌鸦就越多:阿尔弗雷德不得不经常挤出时间应付那些隔三差五就登门造访的“亲戚”们。在准备料理下午的家务前的一次小睡,暴露了他积攒的疲惫,却也留下了一丝依稀的温暖。


    老管家不再叹息。他很快就整理好了衣领,走出窗边照耀进来的过往的阳光。


    在他收好趁着好天气晾晒的窗帘时,宅邸内的对讲机传出波动的信号。眼下能使用它的仅有管家和别馆的护工,阿尔弗雷德接通通讯,“先生,出了什么事?”


    “您得来一趟,潘尼沃斯先生。”带着电流的声音格外严肃,护工听上去还有些气喘,接下来他说的话让老管家心下一沉。“在路上请叫医生过来,尽快。布雷克少爷的癫痫再次发作了。”


    事故发生后布雷克接受了脑科手术,他在恢复期的几年间出现了外伤引起的继发性癫痫,不得不用药治疗。所幸这症状很快就不再出现,得到医生允许后停药已经过了很多年,期间他一次都没有再出现过这种情况。无论是谁都以为他已经康复了……


    在前往别馆的路上阿尔弗雷德联系了医生让其尽快赶到。他一走进门厅就看到了事情发生的现场:布雷克躺倒在轮椅旁,护工蹲坐在一边看护,保证病人的气道不被堵塞,一堆碎裂的餐具残渣被扫到远处。癫痫的症状至少已经持续了一会儿,布雷克脸色苍白,瞳孔散大。阿尔弗雷德冲过去代替护工扶住他的下颌,“先生,我已经叫医生过来了,”管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紧张。“现在请您去拿急救箱里的药物,再拿输液架过来,尽快。”


    护工匆匆离去。阿尔弗雷德低头看着他的孩子。布雷克的头偏到一边,散乱的黑发下露出发白的缝合旧伤。唾液混着一点血丝从被咬破的唇角溢出来,痉挛让他的身体僵硬、断续地发抖。在布雷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癫痫的症状更严重,每天不论白天黑夜都会数次发作,一次持续五六分钟。阿尔弗雷德不得不和护工换班看护。布鲁斯偶尔也会帮忙,阿尔弗雷德一开始不太愿意让他看到这种景象…但他终归无法阻止布鲁斯做他想做的事。


    “您得坚强,布雷克少爷。”管家在压低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医生很快就来了,并对病人的状态作出临时评估,此时那些可怖的症状已经基本恢复了。出于保险,医生还是按布雷克幼时的用药配了一剂平缓体征的输液药物,并嘱咐阿尔弗雷德尽快为他安排精密检查。


    专门为韦恩宅服务的医生在离去时眼中似乎掠过了一丝怜悯,的确,当秃鹫在这栋整个哥谭都知晓的“死人的住宅”上盘旋,谁都会知道韦恩的遗孤一个已经神秘失踪,另外一个早就已经无法拥有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此时还沉浸在十几年前那次事故的阴影中。


    阳光也许早就消逝了,人终究要向前看。阿尔弗雷德帮助护工把少爷扶回轮椅上,再用热水擦净那张发白的脸。布雷克紧闭着眼,眼球在眼睑下移动,似乎在做什么可怖的梦。


    “从昨晚开始就这样了…布雷克少爷的噩梦。”护工看上去颇为内疚。“我早应该注意。”


    管家重新站起身,他的眼中露出疲惫的神色,却没有继续沉溺于此,而是低头整理好布雷克衣物上的褶皱。“……我们应该相信他,无论如何,布雷克少爷都是一位韦恩。而曾经托马斯老爷告诉过我,他们的血脉永不言弃。”


    -


    双生子的另一边从睡梦中惊醒。沉淀的凉意围绕着床铺,和热带以及哥谭都不同的寒冷的风从留了缝隙的木窗钻入,布鲁斯坐起身,按住发涨的额头。不得不在下床关窗前擦掉颈后的冷汗。


    他坐起身并且坐了很久,半晌过后才发现自己的被单也已经被冷汗沾湿。响亮的动脉搏动的噪声回荡在耳边,许久过后才平息。布鲁斯强忍着那股异常的不安感:似乎有些事发生了,但他现在在这里,无论什么事都无从得知。


    窗外的夜色依旧静谧。高原的天空晴朗,与之相对的是持续四季的干燥和寒冷。这里的人们宁静且不涉世事,笃信祖辈遗留的教义,养育祖辈留下的羊群以过活。布鲁斯拜入的师门隐居于这座城市,师父教他武艺和冥思的方式,他原本早就已经靠它逃离梦魇的追踪,有时他走在这里的小城,仿佛已经忘记他故乡的样子。


    但他终究不会忘记。这也是为什么,布鲁斯本能地察觉出这股不明来源的异常感有多不详。


    他关上窗户,锁好插销。这时却突然注意了什么。借着夜空的晴朗,布鲁斯看到一道人影站在玻璃窗外,面对着他。——那道人影靠得如此之近,又和他如此相似,就像是他在镜中的影子。


    “…布雷克。”


    布鲁斯捂住嘴,艰难地吸气。玻璃窗外出现的幻影正注视着屋内的人。


    他的双胞胎哥哥。用和他完全相似的蓝眼睛注视过来。…然后露出了虚幻的微笑。黑色的头发有些杂乱,裹着宽大的深色风衣,风衣领口绣着名字的缩写。


    布鲁斯后退一步,两点发冷的钢蓝色渗透房屋老旧的玻璃,很快又出现了第三点。他开始察觉到这道影子在变形,布雷克脸上的伤口变成渗血的眼睛,露出的皮肤延伸出一部分深蓝色的鳞片,黑发间则长出漆黑的羽毛。他的眼白开始发红、变黑,眼球外侧生长出一层爬行动物的透明白膜,肤色开始变得更加苍白。然后,更多的眼睛出现在了那张脸上,遍布布雷克受伤的脸颊那侧。那些眼睛像是一个个猩红色的裂缝,里面嵌着映照不同景象的蓝色的球体。……然后布鲁斯看到他颅侧的缝合口像是嘴一样裂开,从内侧漏出无尽的黑暗,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从那里爬出来——


    第二次的苏醒突兀地来临。


    布鲁斯在被自己的汗水浸透的床上惊醒,他喘着气想要顺畅地呼吸,在下床时还是忍不住因为发软的双腿跪倒在覆盖着日光的地板上。


    夜晚已经结束了,荒诞的记忆遗留在脑内,显得褪色而毫无真实感。他做了个关于布雷克的噩梦…


    …这个噩梦糟糕透顶。但莫名富有一种野蛮的生机。有什么事情即将改变。出于某种毫无根据的感应,布鲁斯多年以来第一次祈祷,为他的兄弟祈福。因为他隐隐能够猜出,就同现在的他一样,也许布雷克同样面临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