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双胞胎
    一对双胞胎姐妹或是兄弟,尽管他们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但相同的事还是会在相同的时间点在他们身上发生。这一切——确实这一切都非常不可思议。


    ——阿加莎·克里斯蒂,《大象的证词》


    韦恩家族的同卵双胞胎在出生时彼此相连。


    医生在将两个胎儿抱出时立刻就发现了。双胞胎裹着稀薄的胎脂,亲密拥抱一般额头相抵,那里有一块天生生长在一起的皮肤,青紫色的血供轻易被无影灯照透,薄到脆弱至透明。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种程度的粘连并不危险。在经过一次精细但轻松的分离后,他们顺利恢复正常,只在相同的地方留下微小的、几乎不用担心愈合的创口。


    即使如此韦恩夫妇也难逃担忧,身为医生的托马斯·韦恩吻他妻子的额头,“也许他们只是太爱对方了,是吧?”——像这样安慰着对方。而妻子玛莎的眼球在闭合的眼睑下疲惫地移动。护士抱来这对富有夫妇的孩子,亮着暖色照明的病房内扩散着一片令人心安的黑暗,孩子们正在黑暗中睡着,哪怕皮肤还湿润发皱,看上去也几乎一模一样。


    疲惫的母亲睁开眼看她的孩子们,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担忧和放松并存的复杂神色来。但在她看到其中一个睡不安稳、乱动着手臂的时候,她忍不住笑了。托马斯看着这一切,他握紧妻子汗湿的手心,玛莎也以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回握。刻着韦恩家徽的戒指在无声闪烁。


    “布鲁斯,…和布雷克。”玛莎说。“愿你们永远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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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对双胞胎在文学创作中往往相似到神乎其神的地步,艺术经常会渲染这二人之间共享着基因学也无法解释的秘密。托马斯·韦恩很久之前就否认过这种论调,但他的儿子们,哪怕是不夸张地说,也近乎一模一样。


    布鲁斯和布雷克,韦恩的小主人们。他们有漆黑的短发和蓝色双眼,完全相同的唇形与鼻梁,出生时留下的疤痕已经无影无踪。他们穿一样的衣服、有同一个数字的身高和体重,跑步的姿势和嗓音也几乎完全一致。有时甚至会在流感季同一天生病,误差顶多只有几个小时。孩子们的母亲和管家阿尔弗雷德偶尔能分辨出他们——凭借衣服上预留的纽扣颜色的差异,和布雷克下颌附近一颗颜色稀薄的小痣。


    他们的性格倒不至于太像,但绝对不针锋相对。布鲁斯沉静,有责任心;布雷克则是双胞胎中更不乖巧的那个。旁人很难看出他们的差别来,因为即使双胞胎有各自不同的打算,他们也很容易在最后达成一致。布鲁斯的主意通常是在书房的地毯上拼模型,而布雷克则会怂恿他的兄弟在花园泥土里寻找新品种的爬虫。无论是收集硌脚的模型块还是把浑身是泥的小少爷们洗干净、对宅邸的管家阿尔弗雷德来说都是无奈的多余劳作。


    当然,在托马斯和玛莎看来,他们都是一样值得珍视的孩子。


    小主人们长大一些后,已经不再那么频繁地闯祸,只是这个年纪的男孩调皮到像是尾巴上绑了火药的马驹,在韦恩家请了古板的礼仪课讲师后他们才消停下来。当然,孩子们受自己父母的耳融目染早早就被教育出高贵的品性,这毋庸置疑。托马斯和玛莎夫妇是哥谭有名的善人,他们的善性不仅写在脸上,哪怕在家门内也仍旧如此。


    韦恩家投资了太多福利项目,却依然说得上是哥谭最富有的家族之一。萧条的历史甚至没沾过这名家的衣边,在美洲大陆盘桓生长的城市让黄金源源不断地涌来,这些财富注定是打在他们头顶的聚光灯。双胞胎的成长历程经常见报,至少社会上的大多数人们都会用善意的态度见证韦恩下一代的成长,毕竟惠及整座城市的轨道交通源自他们父母的投资。


    历史的小舟在河流中平缓前进。正如同双亲所希望的,双胞胎将会过上幸福的生活。整座城市都会祝福他们。


    “…你被咬了吗,布鲁斯?”


    布鲁斯不小心摔进庄园地底遗留的矿洞,是他们波澜不惊的成长历程中一个小小的插曲。


    布雷克坐在他兄弟的床边:他的小提琴课程刚刚结束,一下车就一路从大门跑进宅子,阿福在后面追都没能跟上。孩子的额头带着一层细细的汗,他伸手想掀开布鲁斯的被子看看,又缩回了手。“我听说你差点就摔坏了。”


    “没有,只是有点摔伤。”


    布鲁斯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他摔坏的骨骼很快就能痊愈,遮盖视野的蝙蝠的翅膀却一直藏在眼皮的内侧,在他闭上眼时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孩子间的较劲让他不太想承认这个,但双胞胎之间隐藏秘密实在是太困难了。布雷克又一直有着动物般敏感的神经。“……还有点被蝙蝠吓到。”


    “刚刚阿尔弗雷德说给我听了,那底下住着蝙蝠。”布雷克眨眼。"它们真的很吓人?"


    “我不确定今晚能不能睡好。”布鲁斯喃喃地说。


    “我可以陪你一起睡。就一晚上。”


    双胞胎很小就开始分房睡,这是家族规矩。布鲁斯会听父亲的话,但布雷克不一定。而另一个受着伤、脸色青白的小少爷缩在床单里,任由布料淹没自己。“也许不用…”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一直和你一起睡。我总会不再做噩梦的。”


    “这听起来是个好理由,好吧。”布雷克用手肘别了别他双胞胎弟弟的胳膊。“即使我保证不告诉班上的女生?”


    “……”布鲁斯撇了撇嘴,把头转到一边了。他也不全是因为怕自己的名声在学校出差池才这么决定的。


    和布鲁斯有同一张脸的兄弟笑了。布雷克笑起来会露出脸颊上一处柔软的凹陷,而布鲁斯自己在相反的侧边也有个酒窝。双胞胎哥哥调笑着说了几句课上的趣事,拍他的肩膀让他快点好起来。于是布鲁斯也察觉到自己在笑,这感觉就像是照镜子,他们是世界上最像彼此的两个人,无论是情绪还是忧思都共享。噩梦的恐惧不会那么容易消散,它的栩栩如生无人知晓,但布鲁斯明白——即使他还小,他也明白自己的兄弟是可以理解那个梦的。


    …我会陪着你。因为他听到布雷克在悄悄这么说。我们可以一起把它们赶走。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是吧?


    布雷克·韦恩向来是个不讲道理的家伙。更乖张和情绪化,也因此更容易走进别人心里。事实上在学校有更多女孩愿意往布雷克而不是自己身边凑,哪怕他们长得实际上一模一样。布鲁斯也许有的时候会和自己的哥哥闹矛盾,因为随便什么事情——而抢着先道歉的永远都是布雷克。他们一起探索过祖辈留下的这座宅邸,一起坐在父亲腿上拨乱地球仪,参加同一场足球比赛。双胞胎有着几乎相同的成长轨迹,无论布鲁斯怎么选择,都有另外一个人知道他的感受,和他一起面对蝙蝠的幻影。


    噩梦的残存仍旧捕捉在布鲁斯的掌心,让那里冰凉发汗。而布雷克在这种时候会直接抓住他的手咧嘴笑出来,…他的哥哥,他的镜中人。双胞胎虽然每晚都睡在不同的房间,但他们从不会觉得寂寞。每个夜晚他们都有彼此。之前的所有夜晚都包括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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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最后一个夜晚来临。


    雨幕笼罩着钢铁做的城市,剧院内的色彩熏得人眼前发晕,照明和供暖被父亲关在门后,外面的夜晚冷得出奇。布鲁斯记得母亲裹了裹她厚厚的外衫,细微的照明在她颈间的珍珠颗粒上滑动。被音响扩大的歌舞声在外面听来就像是玻璃罩中的幻象,他们踏出剧院后门的门槛,从幻象之中来到现实。


    然后一切就那么发生了。枪,尖叫和四散的珍珠。布鲁斯曾经无数次、无数次回溯那个夜晚,谋害者每一个神经质的小动作他甚至都能一模一样地模仿下来。搓冰凉的指尖、从兜里拔出枪,扣下扳机……甚至不如剧场里的演员。真实的恶事往往一言不发,它们不会用恐怖的行径昭示自己行恶,而是沉默着,麻木地…然后在所有人想象不到的时候顺其自然地发生。谁会想到?从这里到停车场走不到五分钟,而父亲和母亲再也没有那五分钟了。


    他可以听到父亲竭力的呼吸声,听到母亲的尖叫被中断后、喉咙里发出的不自然的嗬嗬的抽气声。…他看到布雷克,他们要把彼此的手掌握断了,或者应该说布雷克一直在紧紧地拽着他…直到枪口瞄准这边为止。


    没有行善的佐罗从天而降,…是布雷克把他推开的。


    布鲁斯依旧记得那时的感觉,他的兄弟猛地推开他、动作里积蓄着小兽般异常又绝望的力量。布鲁斯摔倒在父母身边,他的视野旋转、摇晃着,在枪响的余威中震动。雨水将衣服彻底浸透。那些混着血的水滩像是要将他往地底拉扯。凶手匆匆逃走,不再有威胁,但这之后才是最难熬的部分。直到天亮前的几个小时,…那些雨声……


    布雷克仰面倒在地上,似乎睁着眼,他能看到些许晶体上的反光。一小股暗红色的液体从布雷克的脑后淌进地上反射光亮的水滩,很快就不再能看出变化。他的兄弟和爸爸妈妈一样,胸口起伏几次,颤抖着发出些出气的声音,恍然间布鲁斯甚至觉得是自己的身体躺在那里。他当时甚至没办法站起来,双腿在刺骨的寒冷和恐惧中变成无用的装饰。他在泥水里爬行,摇晃和呼唤每一个亲人,得到的答案显而易见。


    然而他很快就察觉到了,布雷克还在呼吸,即使冷得像是一块冰块。在有人报警,救助者们赶来之前…他一直抓着布雷克的手。寒冷的雨水让对方不再温热,也感觉不到任何回握的力气,但他就那么握着,将自己浸泡在火苗般微弱的一丝希望、和覆盖城市的黑色幕布般的绝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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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脸?…”


    “非常遗憾,真的,非常遗憾…全城市最富有,最善良的一对夫妻,还有他们的孩子!世道怎么能如此?…”


    “…大雨冲刷了犯人的痕迹…”


    “我在这里,布鲁斯少爷,我哪里都不会去……”


    “…他没有死,简直像是奇迹…但情况仍旧不妙。潘尼沃斯先生——也许我现在能通知的人只有你。是的,情况仍旧不妙。子弹从他的脸颊打进去,没伤到紧要的血管,这也许是他活下来的原因。孩子的大脑受到了损伤,继发的颅内感染引发了全身性的免疫反应,恐怕我们要在事情变得更坏之前,切除他的……”


    “……请务必保住他的性命。我想如果托马斯老爷还在的话,也会这么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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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件发生后的两周后,布雷克睁开了眼睛。


    阿尔弗雷德将车停在停车场最隐匿的角落,从小道带着布鲁斯绕进医院。布鲁斯带了一束在花园摘的花。不是他自己摘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力气去花园了。但布雷克也许会想看到这些。


    他们事先在主治医生的办公室和医生进行一番谈话,然后走进单人病房。淡色的帘子后面是复杂的依旧在运作的医疗仪器,保证一个生命不至于无声无息地坠落下去。心跳提示平稳地响动,布鲁斯已经看到了布雷克,…他甚至认不出来那是布雷克了。伤病带来的浮肿和惨白笼罩着床上躺着的男孩,被纱布包裹的头颅只露出半张脸,镶嵌着一只半睁着的眼睛。


    那只眼睛像是玻璃球一样。光滑,安静…就像是那天晚上一样。


    布鲁斯叫出对方的名字。反复地。然后摇晃几下布雷克没有输液的手臂,握对方的手。这些都没有任何回应。躺在靠枕上的病人甚至没有移动他的目光。布雷克一动不动的侧脸像小小的雕塑,雕塑自然不会言语。


    管家沉默着扶住小主人的肩膀,医生站在旁边确认病人瞳孔的聚焦,同时用专业的方法测试意识等级。阿尔弗雷德带布鲁斯出去,更多的医生进入病房讨论并评估。布鲁斯听到大人们惋惜的叹息声,和沉重的模糊交谈。最后主治医师走出来告诉他们布雷克的情况需要进一步疗养和测定,现状还无法准确判断。


    阿尔弗雷德开着车,带他回家…布鲁斯在后座看着手中的花束。他攥紧了花,在意识到的时候,花束已经被揉得粉碎。


    铺天盖地的变化取走了韦恩宅邸内的安宁。报纸、电视新闻,法律手续和假模假样的亲戚,尽忠职守的管家将大人的世界挡在门后,但当寂静的雨夜来临,布鲁斯会独自做梦。所有梦境都有关那个晚上,有时他梦到倒在地上的人是自己,有时他梦到爸爸妈妈活了下来,只有这时他才能勉强睡好。他也梦到过布雷克,但布雷克的梦无关于那个晚上,而是他们在下棋。他是黑棋,布雷克执白棋。窗外永远有蝙蝠群飞过的影子。


    两个月后,布雷克获准出院,但他的意识状态依旧没有恢复正常。他不再会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也不会主动说话,甚至无法做基本的眼球追踪。除了像是摆弄木偶人一样引导以外,没有能让他活动起来的方法。


    “除此之外,他非常健康。睡眠和生理周期都很正常。”医生这么说。“说实话我们依旧无法判断,这是脑科手术的后遗症还是精神健康方面的问题…在我个人看来后者有一定的可能性。毕竟他的身体机能完好无损;但同样,如果没有前者的刺激那这样的后果也很难发生。”


    “…也许有希望,也许没有。事实如此。”


    难说医生抱有的是消极还是乐观的态度,无论如何,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向前看。布雷克被接回韦恩宅邸,托马斯生前好友经营的疗养院派来一名专业的护工,专门负责他的日常生活。


    布鲁斯镜中的影子破碎了,伤疤让双胞胎不再相似。布雷克的脸颊上只留存了一道浅浅的发白划痕,难以想象有颗小口径的子弹打穿了他的大脑。只要拨开他颅骨左侧的黑发,就能看到一道爬行在头皮上的缝合口。医生从中切除了一部分破碎的脑组织,也许刚巧被打碎的这部分是布雷克灵魂的栖息地,他因此变成了仅剩躯壳的生命。


    “…你是更怕寂寞的那个。”布鲁斯为安静坐在轮椅上的布雷克盖上毯子,吻他兄弟的额头。换在从前这种亲近会被称作肉麻,双胞胎的哥哥会笑闹着推开他,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草坪上追逐…“所以如果你是…跟着爸爸妈妈离开了,我也不会难过的。”


    他的哥哥假如还醒着,就会一眼识破弟弟的谎言。布鲁斯也这么隐隐地期待着。然而依旧只有一片寂静。无论说什么…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再有人回握他的手。


    孤独像是蝠翼构成的影子,侵蚀了夜晚。这感觉就像是再一次落回蝙蝠洞中。再也没人能作为布鲁斯的陪伴,他注定独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