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操场
    第二天下午的课是传统油画技法。


    给顾云合她们上课的是辜闵之,在历年胡润中国艺术榜中的总成交额一直居高不下。


    辜闵之老先生年近耄耋,因为坚持每日锻炼的缘故,身子骨一直保持着硬朗,自三十岁从意大利进修归来以后,便一直坚守在国内美术教育的岗位上。


    此次课程正说到中国古代建筑的油画表现手段上。


    辜闵之背着手徐徐走在阶梯教室的过道中间:“我国的建筑彩绘发展到清代,在继承明饰彩绘的基础上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根据《清式工程做法规则》一书中记载,总共有70余种,其中有两种新发展的做法,有同学知道是哪两种吗?”


    四下的学生们面面相觑,古代建筑彩绘由来已久,自殷商到现代,做法五花八门,这般细节他们确实是不清楚。


    顾云合举了手。


    “哦?”辜闵之意外地摸了摸自己的长胡须,点顾云合起来,“这位同学来说说看。”


    “苏式彩绘与和玺合细五墨彩绘。”顾云合回答。


    “靠,这我听都没听说过……”坐一旁的方一可小小声吐槽。


    辜闵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他原本以为没有同学能够回答得出来的。


    宁圳大学美术学院的学生都知道,辜闵之是出了名的爱问问题,一旦被抽中起来回答,就要做好回答有关这个问题的其它任何一切延伸性问题。


    不过每一次回答完问题后他们都受益匪浅。


    辜闵之继续往深了问:“这两种画法有什么区别?”


    顾云合仔细回忆自己阅览过的书籍:“和玺彩绘只能用于宫殿、坛庙等高级官式建筑,苏式彩绘则多用于皇家范围和官吏的住宅上。”


    “所有百姓住宅也就只能施以普通彩绘了。”辜闵之接着她的话。


    顾云合一顿,反应过来这是老师挖的坑,她反驳:“百姓住宅只准许油漆门窗,是不能施以彩绘的。”


    “牛啊……”


    “我靠我连她说的什么都听不懂……”


    “上次辜老师提的问是不是也是她回答的?”


    四下议论声渐起。


    辜闵之看着顾云合,眼底带着欣赏:“顾云合同学是吗?”


    顾云合略讶然。


    这门课开课至今也就一个多月时间,而辜闵之一天之内能给上千人授课,能记住她的名字实在是令人惊讶。


    “我一向欣赏认真上进的同学,你很不错。”辜闵之笑眯眯的,和蔼道,“坐下吧。”


    顾云合坐下后收获了周围一大批佩服的眼神。


    方一可竖过来一个大拇指:“牛波一。”


    这时顾云合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显示的是银行卡转账的短信。


    顾母把她的生活费发过来了。


    下课将近,辜闵之老师也走到了讲台上,顾云合解开手机看了一眼。


    顾母突然多给她转了几百块钱。


    顾云合确认了下转过来的数额,她很快发消息过去询问怎么多转了钱,顾母没有回她。


    下课铃声响起,各个教室里的学生如鱼般涌了出去。


    顾云合四个人在人潮中被挤着向前,方一可个高,指了指某个教室的方向:“哎,那是不是周惮一群人?”


    在听见熟悉的人名时候,顾云合心中小小地惊了一下,下意识想要低一点头让自己埋入人潮之中。


    随即方一可又道:“看错了,周惮好像没在里边。”


    顾云合浅浅松了口气。


    出了教学楼,方一可她们三个人准备去外边吃点东西,问顾云合去不去。


    顾云合要去图书馆整理下今天的内容。


    每次上完辜闵之的课她总有一大堆笔记要钻研。


    四个人在教学楼前分开。


    顾云合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又遇见了辜闵之,她弯腰喊了声老师好。


    辜先生德高望重,却无半点架子,笑着回了她的问好。


    宁圳大学北部是教师公寓,辜闵之常年与妻子就住在里边。


    教师公寓与图书馆方向顺路,顾云合顺道也就陪着辜闵之走了一小段路。


    前边是个小广场,屹立着几位名人的雕塑像。


    每逢考试周的时候,雕塑像前边都会被学生们堆满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顾云合还记得考思修的时候,方一可还拉着她在马克思恩克斯面前摆了两瓶旺仔牛奶。


    最后方一可低分飘过,感动着说一定是两位老人家爱喝旺仔牛奶。


    辜闵之视线落在几座雕塑像上。


    他早年在意大利进修,对佛罗伦萨领主广场上的几座喷泉雕塑尤为印象深刻,便随口和顾云合聊了几句。


    恰好顾云合看过几本有关雕塑的专业书,话语间辜闵之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她好几眼。


    二人在图书馆前分别,顾云合弯腰说了声“辜老师慢走”。


    -


    顾云合在图书馆学到八点左右,顾母这才给她回了消息。


    是条语音消息,顾云合放下笔去了自习室外边的走廊上听。


    顾母声音没以前那般尖锐,要说来甚至还藏着点不足的底气:“……多给你钱了还不高兴?”


    顾云合没再理她这句话,她给顾母拨了个视频过去。


    那边很快接通了。


    顾云合问她腿怎么样了,顾母把镜头对准自己的腿,随意晃了几下示意没什么大事了。


    就在顾母把镜头调回来的时候,顾云昌的脸突然在右下角出现了片刻。


    随即而来的还有男生得意的声音:“妈,这游戏机简直太赞了!早知道那几个破相机还能……”


    顾云昌话还没有说完,顾母显然意识到了顾云合能听见,她尖锐的嗓音响了起来:“云昌你安静!”


    然后镜头一黑,顾母挂断了视频电话。


    破相机。


    顾云合脑子短暂空白了片刻。


    她像是想起来点什么。


    ……朋友圈里的新款游戏手柄、多出来的生活费、顾母心虚的态度、还有刚刚顾云昌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一件又一件事在她脑子里慢慢串成一条逻辑。


    顾父生前是个摄影师,拿过国内大大小小的一些奖项,专门为杂志社、网站设计等拍摄封面照片,家里还有一面墙专门用以顾父来挂照片。


    顾云合能走上美术生这条路也是因为早年间顾父对她潜移默化的印象。


    顾父去世后,那面挂照片的墙便变成了挂置顾父遗像的地方,下面的小桌子上摆放着顾父生前用过的相机。


    承载着顾父记忆的相机。


    顾云合拿起手机,面无表情地给顾母回拨了过去。


    顾母没接。


    她又打。


    还是没接。


    ……


    如此循环往复了十多遍,顾母终于接了电话。


    顾云昌的脸出现在镜头里边。


    顾云昌长相随顾母,单眼皮,颧高脸短,头发很短剃的寸头。


    顾云合看着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为什么要卖掉爸爸的相机?”


    顾云昌大概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开口问,他愣了下,然后才理直气壮地开口:“我这次半期考年级二十名,让妈奖励我一台游戏机怎么了?”


    以前顾云合还在家里的时候,生活再苦难的时候,都没有卖过顾父的相机。


    “退回去。”顾云合语气很冷,巴掌大的小脸上第一次出现可怖的神色。


    但她清楚,已经退不回来了。


    游戏机是,相机也是。


    记忆也是。


    她握着手机的手在颤抖。


    仅存的记忆里,顾父拉着她的手,教她如何按下快门、如何调整焦距的画面一点一点在她面前闪过,最后是父亲敦实的声音:“云合在美学上很有天赋嘛……”


    顾云昌梗着脸:“爸都死了这么多年了,留着这些相机还有什么用,我早就想把它们卖掉了!反正卖掉的钱也是给我买游戏机,爸肯定是愿意的。”


    他继续说,“顾云合你板着脸装什么,当初拿着爸的保险金去当美术生的人是谁?爸要是没死你和我都……”


    顾云合一顿。


    后面的话被顾母打断:“你在说些什么?!”


    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失德,顾云昌歪了歪嘴,挂了电话。


    顾云合还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


    如果她不是女生就好了……


    如果顾父还在世就好了……


    如果顾母能对她有对弟弟的半分好,她都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没有。


    无论她多么努力地学习,取得多好的成绩,顾母的心都始终在弟弟的身上。


    唯一对她好的顾父,都在仅存的记忆里快模糊不清了。


    甜品店那天晚上其乐融融一家四口买司康的样子又浮现在顾云合脑海里。


    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和家人相处的方式。


    她眨了眨眼,眼角止不住发痛发酸。


    回到宿舍的时候,方一可她们三个人在外面吃饭还没有回来,估计走哪里逛去了。


    顾云合面无表情地把书包放在了桌面上,然后拉开了衣柜的门。


    ……


    操场小卖部的后边有条石板路,沿着一直走,能走到操场主席台的后面。


    主席台的后边是专门用以堆放活动杂物清洁工具的杂物间,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有人会把杂物间的门锁上。


    后边坏掉的路灯没有人修,晚上的时候这里漆黑一片,根本就没有人会来。


    顾云合坐在小台阶上边,背靠着主席台。


    她掏出了那包万宝路。


    外边的塑料包装不怎么好撕,她手微微颤抖着,扯了半天才撕开。


    塑料垃圾被她随便丢在一旁。


    她一只手拿着烟,另一只手举着打火机按下。


    “噔”的一声。


    打火机照亮她微红的眼眶和白净到几乎无血色的脸。


    大抵是用劲太小,打火机按钮一下子就弹了回去,跳动着的微弱的蓝色火焰只出现了几秒就消失了。


    她换了劲稍微大一点的右手拿着打火机。


    火苗触碰到烟头的瞬间就将其点燃,红色的火光在烟头处闪了几下。


    很快又熄灭了。


    第一次干这种事,顾云合心几乎快跳到了嗓子眼,烟却始终点不燃。


    她正要按着打火机再试一次,就听得耳边传来几声微弱的猫叫。


    身后主席台的台阶同时响起了脚步声。


    平常根本不会有人下台阶往这个方向来。


    顾云合手里还拿着打火机和烟,她下意识紧张地转头看了过去。


    正对上一双凛冽的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