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蔚蓝的天,蔚蓝的海。


    海天相照,棉白的云飘在空中也浮在水面。


    一个硕大的耀眼的太阳高悬苍穹,放射出热与光,海面上波光粼粼,礁石上拍打着白色的浪。咸湿的海风裹挟着阳光的味道吹拂而来,清新美好。


    发白的沙滩上徘徊着两只白胸灰翅的沙鸥,其中一只骄傲地站上卧在沙里的海螺上,张开尖尖的喙,发出“哼孔、哼孔”的猪叫声。


    猪叫?!


    白鱼鱼皱了皱眉,睁开迷蒙的眼睛,转着亮晶晶的眼珠打量周遭,白亮的青石板地,她曾在下雨天提着猪食摔在上面过,围了北、东、南三面的红墙小室,东边第二间是她的宿舍,冬冷夏热,下雨漏雨,刮风漏风,灰瓦歇山顶斜向下,伸出半丈宽的檐廊,养猪场里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长脸鬼婆——罗嬷嬷,曾在那里揪着她的头发骂她废物。


    养猪场里没有海、浪花、沙滩,但有一条鱼。


    打翻猪食被罗嬷嬷打骂,罚饿肚子那次,白鱼鱼顶着被揪乱的头发,坐在漏雨、漏风的宿舍里。


    罗嬷嬷身边的狗腿子来看戏。


    她正盘着腿,闭目沉吟:“斯是陋室,惟吾咸鱼。”


    扬起白嫩小脸望向与梦里唯一相似的太阳,白鱼鱼幽幽叹口气。


    大海啊,无缘呐。


    移开靠着红漆木柱的头,扶住酸疼的脖子叹口气,白鱼鱼拖沓着走到石栏猪舍旁,探头往里看去。


    舍里只有一头猪。


    猪身干净,粉皮白毛,屁圆腰粗。


    猪正拱着灵活的鼻子左闻右嗅。


    白鱼鱼凭着丰富的养猪经验知道——


    猪饿了。


    “啰啰。”


    她唤一声。


    猪抬起头,猪容俊俏。


    它是万里挑一的猪俊生,皇帝为迎福星准备的贡品,旁人口中的圣猪。


    上辈子,抱着攒够给5000头母猪配种成功的经验,就能翻身成为高级技术员,每月多拿2000工资,早日去海边养老的梦想,白鱼鱼每天在母猪屁股间埋头苦干,配到4999头母猪时,被一头不服命运操作的母猪一撞,死了。


    白鱼鱼只当那是一场意外。


    宫女们争相去各主宫伺候主子,谋求出头机会之时,白鱼鱼坦然来到西内苑,重操旧业。初见啰啰时,它还是一只不及小臂长的婴儿猪,粉粉嫩嫩的,摇着灵活的小尾巴凑到她脚边,用圆润的脑门顶她的鞋面,傻气可爱。


    如今,当初的那只小猪已经长到了一百多斤。


    白鱼鱼伸出手掌。


    啰啰翘着鼻子,往她手心上拱。圆圆鼻孔中喷出的热乎气流,拂过手心,有些瘙痒。白鱼鱼忍俊不禁,缩回手,弯腰抱起一颗大白菜,一张张扒着菜叶子喂过去。


    啰啰乖乖地吃着,吃完立马张开嘴,向白鱼鱼邀食。白鱼鱼拿一片菜叶子,扑它白嫩的猪鼻子。啰啰张嘴咬菜叶,她立马缩手,不让它轻易吃到,逗得它着急,两只前蹄在地上蹦跶。


    “阿鱼!”


    一个身材高大的宫女,挽着一篮子蜜薯,顶着满脸笑走来。她有一双明媚的大眼睛,生机勃勃的,略高的颧骨上还浮着两团自然的红晕。


    她身后跟着个脸黄黄的瘦弱小太监。小太监略微勾着腰,张着腿走八字步,两只宽大的袖子向下垂,苍白枯瘦的手吃力地兜着一个金黄的大南瓜。


    “大瑶,小班。”


    白鱼鱼笑着迎上去,准备搭把手。


    大瑶豪气地摆了摆手,绕过她,嘿咻一下,将盛满蜜薯的竹篮子高举,搁在猪舍石砌的围栏平台上。


    眼见小班不堪重负,被大南瓜拽着往地上跪,白鱼鱼连忙帮忙,二人一道抬着南瓜往猪舍走,奈何力使不到一处,东倒西歪地往前扑,大瑶正好转过身,眼疾手快地南瓜一把捞走南瓜,轻轻松松搁到石栏上。


    小班直起腰,抬袖擦额头上的汗,咻咻喘着粗气。


    大瑶将他拉到身边,神秘地往外张望一眼,不见人来,抓两个红薯塞进他怀里,让他趁着没别人,藏好。


    小班摇头,不敢拿圣猪的蜜薯。


    大瑶往他怀里硬塞,“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快!藏好。”


    小班爱吃蜜薯不假,害怕也是真的。


    他朝白鱼鱼看去,表情很是为难。


    白鱼鱼竖起食指,抵住红润丰腴的嘴唇,“嘘”了一声,向猪舍里探半个身子,悄声商量,“乖啰啰,借你两个蜜薯吃。”


    啰啰:“哼孔——”


    白鱼鱼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转头对小班说:“啰啰说,行!”


    啰啰:……


    小班:……


    白鱼鱼与大瑶相视一笑。


    大瑶拍拍小班塞得鼓囊囊的胸口,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到白鱼鱼身边,拉住她的手往怀里探,“摸摸,我给你带回来的好东西。”


    白鱼鱼惊诧地看着她,“桃子?”


    大瑶挑眉,得意一笑。


    白鱼鱼心中动容,嘟着嘴,搂住大姚蹭了蹭。


    两天前路过御园,看着硕果累累的桃子树,她随口说了一句想吃,没想到大瑶竟然真将桃子弄了来。那御园里可是时常有禁卫军巡逻的,私摘御桃一旦被抓住,可要遭老大罪了!


    大瑶连忙捧着她的脸,“我专门摘的大个的,红透了,保准甜!”


    “大瑶,你真好!”


    小班也红着眼凑上前。


    “这有什么?咱仨可是对着月亮发过誓的,要一辈子好!”


    “嗯,一辈子好!”


    “一辈子,都好!”


    看着爽朗笑着的大瑶,红着眼点头的小班,白鱼鱼心里暖洋洋的。


    南边的小门外传来说话声。


    白鱼鱼脸色微变。


    大瑶自怀中掏出桃子塞到小班手中,挥手让他快躲。小班护着东西仓皇溜走。


    白鱼鱼手里拿着一个蜜薯,作出给猪喂食的样子,眼角余光却撇着门边。见着罗嬷嬷走过来,她毫不意外。罗嬷嬷的声音像老鸹叫,难听得很有特点。让白鱼鱼意外的是,随罗嬷嬷而来的一群人。


    白鱼鱼认出那走在前的是西内苑里的管事大太监——王德望,王公公。


    这位王公公在西内苑风评极差,是个名里有德,本性无德的狼人。


    当初挑人养圣猪时,正是这位王公公挑中白鱼鱼的,理由是她生得白净,猪看了会喜欢。


    如今王德望兴师动众而来,白鱼鱼心道不妙。


    王德望:“去!把圣猪请出来。”


    白鱼鱼心头一颤,握紧手里的蜜薯。


    两个小太监撸着袖子逼近猪舍。


    白鱼鱼愣着不动,没有退让。


    罗嬷嬷冲上前,拧着她的胳膊,将她拽到一旁。


    “别碍事!耽误了皇上迎福星的大事,小心你的脑袋!”


    迎福星,奉贡品。


    他们要杀啰啰!


    白鱼鱼定睛一看,两个小太监已经闯进猪舍。


    啰啰许是察觉到了危险,叫声一声声凄厉起来,踱着猪蹄连连回退,躲到离门最远的角落,俊俏的猪脸上满是惊恐之色。白鱼鱼心悬到嗓子眼,以为那两名小太监要对啰啰强来。二人却对视一眼,分列左右,垂手躬身,高声喊道:“恭请圣猪——”


    啰啰缩在角落里发抖,一双圆圆的猪眼望着白鱼鱼,像是在求救。


    两个太监再一次对视,然后一起“扑通”跪地,磕头,“恭请圣猪——”


    啰啰抖得更加厉害。


    王德望趴在石栏旁,笑呵呵地说:“圣猪,请出来吧。”


    啰啰无助地看向白鱼鱼,害怕地叫唤着。


    白鱼鱼朝它摇头。


    它像是懂的,紧紧靠着石栏,趴在地上,将头埋在肘子间。


    两个趴在地上的小太监,抬起头,无措地看着彼此。


    王德望走进猪舍,“咚咚”两脚,一脚踹翻一个。


    “没用的东西。”


    骂完,他勾下身子,堆着满脸奸猾的笑,靠近缩在角落的啰啰。


    “圣猪——圣猪——”


    啰啰突然抬头,朝他撞来,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王德望惨叫一声,面目瞬间狰狞,一脚踢在猪肚子上。


    啰啰翻滚一圈,撞到石栏上,猪头撞出一个血窟窿。


    罗嬷嬷脸都白了,“圣猪!”


    王德望缓过劲儿来一看,圣猪额上流下的血,染得猪眼通红。


    他瞬间软了腿脚,瘫在两个小太监身上,完了,圣猪毁容了!


    白鱼鱼冲向靠着石栏的啰啰,轻轻抚摸着它的背脊。


    啰啰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吼。


    她知道,它一定很痛。


    啰啰抬着头,悲凉地看她一眼,忽然后腿一蹬,窜出猪舍,在养猪场的院子里横冲直撞。


    王德望在罗嬷嬷的搀扶下追出猪舍外,大声呼喊着,让人快些将猪抓住。


    小太监们纷纷扑上前抓猪。


    白鱼鱼握着手,紧张地看着,她知道啰啰今日难逃一死,可是,看它这般垂死挣扎,她心里仍旧很不是滋味。


    “圣猪跑了!”


    “快!抓猪——”


    “快抓!”


    “……”


    小太监追着啰啰冲出猪场小南门。


    白鱼鱼与大瑶也要追去,却被拉着脸的罗嬷嬷扣下,安上养猪失职的罪名,扔进小黑屋里。


    白鱼鱼不肯不认罪。


    圣猪不是普通的猪,是迎福星的圣品。


    况且,传闻里紫宸殿那位心肠十分冷硬,绝不轻易放过犯错之人。


    罗嬷嬷站在门边,背着光亮,长长的脸阴森恐怖。


    大瑶立马张开手臂,坚定地护在白鱼鱼跟前。


    白鱼鱼攀着大瑶的胳膊,探出头说:“我们没罪!”


    罗嬷嬷冷哼一声,走进屋子里。


    白鱼鱼这才看清,她手里拿着一根粗长的鞭子。


    *


    跪了约莫半个时辰,白鱼鱼便挺不住了,身子一歪,头顶上盛着水的碗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碗里的水也撒了。罗嬷嬷定下的规矩,她们将碗里的水洒一滴,便得挨一下鞭子。


    此刻,白鱼鱼打碎整个碗,泼了一地水!


    罗嬷嬷老脸一黑,甩下一鞭子。


    大瑶一惊,扑来护住白鱼鱼。沾了盐水的鞭子,猛地抽在她背上,打得衣衫、皮肉齐开花,洇出鲜红的血来。


    白鱼鱼大喊住手,罗嬷嬷毫不理会,面目狰狞地笑着,无情挥打着。白鱼鱼心疼死了,眼泪直流,推着大瑶,想让她躲开些,大瑶死抱着她不放,默默承受着所有痛楚。


    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太监这时候勾着腰进来。


    “干娘别累着,这是干爹差我送来的。”


    他口中的干爹正是大太监王德望。


    罗嬷嬷与王德望是对食的事,在西内苑不是秘密。


    “猪已经逮住,切了供奉用的猪头,剩下的,干爹都留着,给干娘吃……”


    白鱼鱼扶着脸色煞白的大瑶,抬头看去。


    罗嬷嬷捧着一只酱猪蹄,长长的老脸上带着一抹少女般娇羞的笑,让人看着很是别扭。


    白鱼鱼瞪大眼睛,看着罗嬷嬷张开黑洞洞的嘴,咬住猪蹄尖,耳边仿佛响起了啰啰的惨叫声。


    那是啰啰的脚!


    啰啰死了。


    白鱼鱼顿时涌出眼泪。


    罗嬷嬷油亮的嘴一撅一撅地蠕动着。


    白鱼鱼感觉自己心头的肉也在罗嬷嬷嘴里嚼着。


    啰啰对她而言不只是一头猪。


    罗嬷嬷坐到一旁,专心地啃着手里的猪脚。


    太监赵勾八接过她手里的鞭子,准备继续鞭打白鱼鱼与大瑶。


    罗嬷嬷摆了摆手,“留下这两条贱命,明日宫里的人问起,押她二人去交差。”


    赵勾八朝她谄媚地点点头,扭头恶狠狠地瞪着白鱼鱼。


    他记恨着白鱼鱼恃猪而骄,不肯叫他赵公公的事。


    他的干爹是西内苑的总管!


    这白鱼鱼竟不把他当回事,目中无人,实在该死。


    白鱼鱼心里想着啰啰,身体护着大瑶,当他是空气。


    赵勾八气得脸色变了又变。


    罗嬷嬷吃完猪蹄,擦了擦手,吩咐他把人盯住,走了。


    赵勾八殷勤地将她送走,用鞭子拍着手,在白鱼鱼与大瑶面前踱来踱去,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时不时便威胁着要打人,直到夜深的时候,他才终于熬不住打起瞌睡来。


    白鱼鱼让受伤的大瑶靠着自己,忍受着饿了两顿后肠胃的绞疼,忽然听着身后有响动,她转头看去,见着一个蜜薯骨碌碌滚过来。


    她朝门边看去,小班在那里。


    白鱼鱼一喜,将热腾腾的烤蜜薯捡起,塞进大瑶手里。


    紧接着,又一个烤蜜薯滚过来……


    白鱼鱼刚要去捡,小班忽然扑进门内。


    罗嬷嬷秉着蜡烛,拉长着脸走进来。


    刚才就是她踢了小班一脚。


    小班连滚带爬地靠近白鱼鱼与大瑶,三人缩在一团,看着罗嬷嬷走近。惊醒的赵勾八将鞭子奉到罗嬷嬷眼前。出人意料,罗嬷嬷没有打人,叫走赵八勾,给门上了锁。


    白鱼鱼暗自松口气,与大瑶、小班三人互相靠着,迷迷蒙蒙睡去。


    梦里,啰啰走到她身边,用鼻子拱她的手,张开嘴巴,要她喂它。


    白鱼鱼闭着眼,还未醒来,眼泪却在眼角滑落。门外铁锁的响动惊醒她。门打开,外面天光刺目。罗嬷嬷领着人,将他三人生拉硬拽出去。赵勾八提着小班的衣襟,将小班推到长条凳上打。


    小班身体瘦弱,受不住,很快奄奄一息。


    罗嬷嬷冷眼看着,警告白鱼鱼与大瑶聪明些,尽早认下失职之罪,可是二人犟着不松口,罗嬷嬷脸色一沉,让人提来一壶刚烧开的水,威胁着要往她二人头上浇。


    白鱼鱼仍旧不肯认罪。


    大瑶想将一切罪责揽在身上,可罗嬷嬷不肯轻易放过白鱼鱼,她手底下的人没有敢顶撞她的,挨她打骂还不惧不怕、不痛不痒的人,只有白鱼鱼一个!


    趁此机会,她要收拾了白鱼鱼。


    她不信白鱼鱼真是死猪一头,不怕开水烫!


    罗嬷嬷恶毒地笑着,倾斜水壶嘴,要往大瑶头上浇开水。


    白鱼鱼忍无可忍,挣脱压制,用尽全部力气将罗嬷嬷撞翻在地。半壶开水浇在罗嬷嬷胳膊上——


    西内苑中传出一声老鸹的惨叫!


    紧接着,白鱼鱼架着瘦弱的小班冲出小南门。


    大瑶挥舞抢来的鞭子断后……


    三人拼了命地跑,拼了命地躲,不知要跑去哪里,只知落在罗嬷嬷手里,他们谁都别想有命活着!


    不远处,龙辇正巧经过。


    白鱼鱼与大瑶二人对视一眼,决定一博,架着奄奄一息的小班朝龙辇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