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以己度人
    凤宁:“?”


    凶邪王是什么东西?


    她抬起双手,砰砰拍了拍身前粗糙的圆木桌,很认真地告诉这些什么都不懂的人:“昆仑凤保护着昆仑,那里很安全!”


    村民连连摇头,七嘴八舌地反驳。


    “凤邪就是最凶的凶邪哟!”


    “它们抓活人,养起来,天天挖心吃!”


    “朝廷都不敢派兵过去,昆仑山上的凶邪之王,可危险了!”


    “莫拿凶邪开玩笑!”


    凤宁越听越生气,她转过头,凶狠地瞪着狄春,示意他说话。


    狄春:“……”


    瞪他干嘛?要他说什么?村民说的这些不都是常识么?


    他也不想得罪“苏姑娘”,挠挠头,呵呵干笑着打圆场:“咱们九寰洲与昆仑那地方相隔万万里,且有‘墟’做天然屏障,倒也不必担心。”


    凤宁并不买账,她非常认真地强调:“昆仑凤保护着大家,不是凶邪!”


    “保护大家?那它都收了别人什么好处?”一个十来岁的大孩子问道。


    凤宁偏头想了想:“没有哦。”


    身为强者,保护领地上善良弱小的生灵不是理所当然吗?


    阿爹阿娘一直是这么教她的。


    村民发出一阵哄笑。


    “哪里会有这种好事哟!不拿好处白出力气,谁干哦!凶邪养着活人,不就是为了吃!”有人说,“就像你们这些官家人出来杀凶邪,还不就是为了立功,可别说什么为了我们老百姓哦。”


    “假模假样讲什么天下苍生,不就是要我们给朝廷上供?”


    “远远近近十八个村子最后就剩了咱,靠的也不能是你们啊,要不是村长他老人家……”


    说话的中年男人被人捅了捅后背,止住话头。


    凤宁忽然感觉又有好几个人偷偷盯了自己一下。


    中年男人讪讪道:“村长伤得重,我去看看。也不知道那些世家还会不会回来找麻烦……”


    他收起烟袋,起身匆忙离开。


    凤宁又瞪狄春。


    狄春苦笑连连,低声对凤宁说:“他们说的也没错吧。辟邪司出任务杀凶邪,确实是为了拿功劳,毕竟需要很多很多功劳才能换到晋阶机会——也不可能光守着他们这一个村子,光保护他们的人啊。”


    凤宁生气:“昆仑就不是这样。”


    昆仑把每一个人都保护得很好。


    他们九寰洲自己的朝廷没本事保护百姓,就以己度人,污蔑昆仑是凶邪。


    凤宁很生气。


    她气呼呼地盯着桌上热腾腾的大盘鸡。


    她很饿。


    做鬼的时候在梁上啃土,做人之后只喝了疯乌龟半袋水,肚子里空得一阵阵泛酸苦。


    眼前的鸡很肥,很香。


    但是昆仑凤是有脾气的。


    她在生气。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证据,无法说服这些人,于是只能独自生气。


    既然在生这些人的气,那她就绝不可能接受他们任何东西!


    一口不吃,是昆仑凤幼崽坚守的固执。


    狄春倒是很快就和几个陪座的村民饮起了大碗酒。


    中途那个探望村长的中年男人回来了一趟,把腰间围着粗布围裙的烧菜大娘叫到外面去说话。


    很快,端上桌的热菜更加丰盛。


    酒也更香了。


    大娘把一碗熬得金黄香浓的鸡汤盛到凤宁面前,一个劲儿催促她喝。


    凤宁决定最后给他们一次机会。


    她清了清嗓子:“你们听着,昆仑凤……”


    气氛热烈的酒桌爆发出一阵哗声。


    满面红光的半醺汉子连连摇手:“就别提败兴的凶邪啦!喝酒!高兴!”


    凤宁顿时暴走。


    生气,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看着这些人还在呜呜嗡嗡喝酒碰杯,凤宁脑子里忽然回忆起一个画面。


    幼崽最擅长的就是学习模仿。


    她用双手摁住木桌,没抬头,一字一顿:“我说话的时候,不要在我耳边吵。”


    话音一落,双手一掀。


    哗啦啦——


    汤汁四溅,杯碗横飞。


    她把饭桌给掀了。


    看着惊叫跳脚的众人,凤宁露出小恶魔的微笑,感觉念头一阵通达。


    “哦呵呵呵……”她愉快宣布,“昆仑凤,从不吃人!”


    想了想,她用平时和凤安吵嘴时的逻辑回怼他们:“你们才吃人!你们全村都吃人!”


    掷地有声。


    万籁俱寂。


    无数道目光唰地落到了凤宁身上。


    狄春后知后觉,大着舌头站起来:“哎——哎——这是怎么了这——别,别吵架啊——有话好好说——”


    角落,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颤抖出声:“我,我就说她有点像那个跑掉的女的,你们偏要说不可能……这下相信我了?”


    凤宁记得这个妇人。


    在葬坑时,妇人惊恐地问过她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当时凤宁和狄春都以为她的意思是“你们怎么敢为了我们和宇文世家作对”。现在看来……似乎另有深意啊。


    妇人这话一出,整间堂屋是真的静到再没有一丝声音了。


    甚至连空气都凝固。


    四周,一道道射向凤宁和狄春的目光越来越阴冷。


    噬血、直白。


    就像寒夜的郊野里遭遇到狼群。


    狄春惊愕:“这是干什么?等等,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能干什么?我们可是有修为在身——呃!”


    他闷哼一声,单手捂住下腹,额头瞬间沁出密密的汗珠。


    狄春大惊:“菜里,有、毒……”


    他盯向做饭的大娘,只见那个面容憨厚的大娘正在脏腻的围裙上擦手,眼神平静到残忍。


    几个壮汉取出刀棒,从四面围上来,逼着狄春和凤宁退出屋外。


    外面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方才感激涕零的村民们,个个目光冷漠,用一种看腌肉火腿的表情盯着两个辟邪司修士。


    人群最前面是那个村长小老头。


    在坑底的时候,小老头满身是血,被打得特别惨。


    此刻,他和周围的村民们一样,诡异地静默着,一步一步,缓缓逼向凤宁和狄春。


    阴风拂过村中土路,透过半敞的门窗,只见钟馗供桌上香火跃动,纸钱哗哗作响。


    “原来他们这是干了亏心事,怕鬼啊……”狄春喃喃自语。


    这些村民十分有默契,就像恶狼驱赶受惊的羊群一样,顺着山道把人往外撵。


    等到了深山老林,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推给凶邪。


    夜幕已沉。


    熊熊火把照映着一张张麻木的脸,显出一种别样的扭曲。


    “村、村长……”


    人群后方传来弱弱的声音,“那女的,好像没吃我们的东西!”


    沉默了一路的村长,终于缓缓撩起一双厚重的眼皮,目光落在凤宁脸上。


    他用沙哑的嗓音说:“你不像那个为了逃命而故意伤害自己同伴的人。”


    凤宁只愣了一下,就明白村长指的是穿越者和齐文宇。


    她幼小的心灵忽然感受到了莫大的安慰。


    她和穿越者,当然一点儿都不像。


    她点点头:“对,我不是。”


    村长又问:“既然你不知道内情,为什么不吃我们的东西呢?你很聪明。一般的人,在帮助了别人,收到别人感激涕零的时候,是最为放松警惕,不会有任何防备的,可你竟然没中毒。”


    凤宁:“……”


    这些人是真的没发现吃饭时她在很认真、很严肃地生气啊。


    她现在更生气了。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利用别人的好心做坏事?


    “可惜毫无意义。”村长目光老辣,“像你这样的女娃儿,皮肤白细,身上无肉,手上无茧,一看就知道习惯了依靠同伴生存。现如今,你同伴已经失去大部分战力,你面对老朽,撑不了几息。”


    只见村长身上的气息渐渐发生变化。


    皮肤发黑发硬,十指锋利如刀。


    “他是解甲望……”狄春脸色难看,“你打不过他!快逃!我会尽力拦一下!”


    他拖着中毒的身躯强行上前一步。


    凤宁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原来这就是穿越者和齐文宇遭遇的事情。


    穿越者为了确保齐文宇留下来拼命,就从背后偷袭了他。伤了腿的齐文宇,想逃也没法逃,唯有血战到死。


    穿越者可真是坏透了。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害人?”凤宁问,“又没有好处!”


    疯乌龟说过,杀人并不能帮助修士晋级。


    村长叹了口气:“小兄弟刚才看走眼了。老朽并不是望,而是,晦。这就是不得不杀人的原因啊。”


    凤宁不懂。


    她看向狄春,见狄春满面震撼。


    “晦是什么境界?”凤宁问。


    狄春呼吸急促,语速飞快:“没有这个境界。望境就是每一阶的终极。倘若迟迟停留在望境,无法晋级上一个大阶的话,早晚会被凶息同化,堕落成彻头彻尾的凶邪——无可逆转,无药可救,这就是晦!”


    凤宁:“哦……”


    狄春微微颤抖着,扬声道:“不可能!你若是晦,根本不可能留有神智!”


    村长苍老的脸上浮起一个诡笑:“这就是我仍然为人的秘密啊……只要吃了你们,我就能够获得清醒,我就暂时不会堕为凶邪,我就可以继续保护这个村子……只有我,只有我才能真正守护这里,能够保护大家的人,只有我……”


    “我受伤了,那些声音在脑子里一直吵我,再不得到血肉,我便要堕下去了……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没有我,谁来保护这么多人!你们不会,谁也不会,只有我!”


    “所以我没有错,我做的一切,都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