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话音落下,久久安静。


    玻璃蛙此起彼伏的叫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提灯蜡蝉斑斓鲜艳的角突在它们最喜欢的叶片上遍寻不见。别说可能路过的蛇怪蜥蜴,连只子弹蚂蚁挥舞钳子的细微沙沙声都听不到。风似乎也静止了,唯有因极高的湿度而凝结的水珠不时从叶尾滚落的声响。


    啪。


    啪。


    啪。


    被安息凝望着的那一处也没有任何活物的动静。但他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那里,脸上笑容分毫不变。


    现场气氛紧张到几乎能凝结成实质,而观众们早就沉不住气了。


    “谁来告诉我,一号选手是怎么预见到25星的两个雇佣兵头一个就要对付他?”


    “对啊,我还真的以为安息在找藏身处,结果他根本就是奔着25星两人的方向去的!”


    “而且25星那两个伪装得非常好——我说他们穿好机械翼以后包怎么还那么鼓,原来全是伪装用具吗?”


    “之前没切到25星的直播频道时,我还以为安息在装神弄鬼呢,因为我啥也没看到……”


    “我也是,我还想好好一个人怎么平白无故就疯了,原来是我自己傻[流泪表情]”


    “看装备和路线,这俩雇佣兵确实专业,他们应该也想不到自己还没出手就被发现了吧?”


    “不止‘还没出手’,这根本是被守株待兔了!此时他俩的内心大概是崩溃的!”


    “换成是我,心态肯定崩,说好的暗中潜行、一击毙命呢?”


    “别想太多了,他俩对安息,一击毙命?做梦呢这是!至于暗中潜行,我好想知道安息是从哪里看出的对手破绽?”


    “可能……太安静了?小动物都被杀气吓跑了?”


    “啊这,世上真的有杀气这种东西吗?”


    “既然高等级的人拥有可以压制低等级的无形气势,对动物有效也是可能……的吧?”


    “气势和杀气本质上一样?诚心问,真的假的?”


    由于其他选手们暂时还没发生短兵相接的情况,所有观众的注意力目前都集中在这块不大的空地上。


    说是完全的空地也不准确,因为地面上到处都是厚厚的落叶,一般情况下突然窜出条蛇也很合理的那种。只不过,周边盘曲虬结的裸|露根系尚未扩展到这里,空中密密麻麻垂落的凤梨气根也相对少一些,便显得比其他地方更空旷。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安息又道,这次他稍微提了提声音,“既然你们人都到了,速战速决还能节省大家的时间。若是错过这次机会,我可不保证你们下次还能找到我。”


    这次他终于得到了一点反应。有丛低矮茂密的不知名植物忽而晃动起来,其后随之显出一个人影。“你对自己很有信心。”


    声音低沉里带着阴森,正是那个一看就很凶恶的三白眼壮汉。


    但安息完全不以为意。他略有好奇地打量对方,又转眼去看九点钟方向。“还有一个呢?”


    眼见伪装彻底失败,另一个雇佣兵也直起了身。他的身形比三白眼还要高大,过长的头发挡住了脸孔,薄薄的嘴唇紧抿着,看起来心情不是很美妙。


    但安息对此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满意。“这样才对嘛!”他又笑起来,半分心计都没有的样子,“接下来应该是交换姓名的环节——我叫安息,你们呢?”


    对这种故作天真的语气,三白眼没忍住皱了眉。长头发则从鼻子里发出很低哑的哼声,听起来喉咙似乎被火燎过,还不止一次。


    见得如此,安息继续笑眯眯地补充:“你们可能在想,天择游戏早就公开了所有选手的名字。但我问的不是那个——”他迅速地扫过两人,“我想知道,你们道上的名号。”


    这下,两个雇佣兵本就紧绷的脊背都感觉到有危险的电流窜过。


    雇佣兵,顾名思义,接的通常都是正规军不干的脏活黑活。做这个的四处结仇在所难免,为了避免被打击报复、危及家人之类的事发生,手里的□□件多到可以批发。久而久之,真实身份的意义也淡化了。若不是天择游戏的特殊性,他们的套头黑面罩基本焊死在脑袋上,战术眼镜也一样。


    现在安息这么问,说明他并不是对此一无所知。可话再说回来,若安息真的是早前被以为的那种小白兔,现在也不能优哉游哉地堵在他们追杀他的半路上。


    虽说看起来似乎是对方自己送上门,但实际上——开什么玩笑,猎人和猎物的身份都要颠倒了!


    “绣眼鸟。”三白眼低声道,已经预见到接下来将是一场不可避免的苦战。


    他收钱办事,没错;但既然有机会,那他宁愿有人记住他,就算只是个代号也好。


    仿佛没料到这种配合程度,长头发略有诧异地瞥了同伴一眼。片刻后,他也闷声开了口:“波斑鸨。”


    真的绣眼鸟眼睛周围有一圈白纹,而波斑鸨极其不爱叫。安息不得不承认,这俩代号确实挺符合本人。“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又回到了他惯常轻飘飘的语气:“我赶时间,要不你俩一起上吧?”


    话音未落,离他更近的绣眼鸟已经抢先攻了上来,手中长绳劈出烈风。安息眼明手快地往下一蹲,脚尖蹬在旁边树根上,猛地往后滑出老远,正好躲开波斑鸨横空落下的一记当头重击。


    一时间,漫天绳影,入耳破空。枯黄的积叶四处乱飞,迷了摄像头的红眼睛。


    “靠,什么质量的垃圾摄像头,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你这就离谱了吧,明明是你自己的大脑跟不上节奏!”


    “瞎说什么大实话,就不能是因为雨林太密、光线太差吗?”


    “确实,反正我就没有能一次看清所有细节的时候……”


    “你们赶紧把直播频道切换到红外模式啊!至少可以看到人在哪!等他们打完了再去复盘慢放!”


    “有道理!我怎么忘了?”


    “对了,有谁记得这俩雇佣兵的突变级别?”


    “B级吧,但他俩经验丰富,其他B级恨不能绕着走!”


    “身手是真的利落——斜劈那个手刀,感觉脊椎骨都会断啊!”


    “没劈到,不是吗?因为安息直接飞起来了,呃……”


    “不是飞啦,是他在树干上借力跳了一下!但姿势是真的很轻盈,羡慕这种弹跳力!”


    “一号选手真的好会躲,有好几次我都觉得他要挂了!应该说,换成别人早就挂了!”


    “他背后是长了眼睛还是咋?为什么每次都能成功找到破绽、让对方的攻击落空?”


    “二打一还挨不着对手的边要咋办?要不,真的飞一下试试?”


    “你说机械翼?在雨林这种环境里只会添乱吧?我已经预见到还没起飞就挂在藤蔓上的惨状了!”


    “好像也是……那等安息摸透他俩的攻击套路之后,岂不是只能被动挨打?”


    不得不说,最后一人道破了真相。


    在密集如雨的攻势之间,安息腾挪跳转,在空地上反复绕圈子,灵活得就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一等另外两人开始显出疲态,他就抓住早就看好的粗壮藤蔓于空中转身,连着飞出两脚,精准地踹在对手背后。


    响亮的硬物碎裂声凌空而起,两个雇佣兵面朝下倒地,晕了过去。安息随手扯过绣眼鸟散落在地的长绳,从中间硬生生拔断,接着将他俩一人捆在一棵树上,恰巧隔着空地面对面。


    那两脚没使全力,片刻后两人就幽幽醒转了。注意到自己胸前绳子毛躁的断口,绣眼鸟瞪得眼珠子都快脱眶——


    到底什么魔鬼臂力,这可是他特制的绳子!横向拉力极限S级往上!


    安息正在给自己扇风,见绣眼鸟这样也没说什么。“好久没这么痛快地运动过了,”他一边擦汗一边道,态度竟然很诚恳,“谢谢二位愿意帮忙。”


    这话一出,波斑鸨也忍不住目眦欲裂了。什么玩意儿,他俩没想帮安息活动身子骨好吧?雇主要的是安息的命!而且,在他看来,安息根本没出多少汗……


    可恶,被骗了!


    两个雇佣兵远远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心痛。他俩知道安息厉害,但没料到他这么厉害,厉害到半分胜算都没有;左右都是有去无回的断头生意,价格应该开得更高才对!


    安息两边看看,似乎读懂了这种后悔的沉默。“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们却第一个找我,肯定是收钱替人办事。我想,那人要的应该是我的命吧?”


    绣眼鸟又和波斑鸨对视了一眼。


    “……你想怎样?”虽然早就有不祥预感,也做了心理准备,但真到了生死关头,绣眼鸟不意外地发现,自己还是想要多活那么几天的。


    “不怎样。”安息又松了松肩背,“就是想打听打听,谁向你们买了我的命。”


    “不知道。”这次回答的居然是波斑鸨,他简直称得上毫不犹豫。


    听得出没撒谎,安息的动作顿了一顿。这点他也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时,还是有点失望。若是雇佣兵嘴里能吐出任何一个阿利德斯的名字,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可话再说回来,要是敌人真的如此大意,那他之前卧薪尝胆的意义又何在呢?


    “那就算了。”安息放下手,跟着一摊,“我本来还想问问我值多少钱,但看你们的反应,怕是卖低了。”他轻巧地摇摇头,又耸耸肩,“就这样,我走了。”


    两个雇佣兵都以为安息在开玩笑。他俩出手招招致死,安息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难道对方就不怕他们再埋伏他一次吗?


    呃,等下,好像只会反过来被安息埋伏……


    绣眼鸟觉得,这就是拥有绝对实力自信的人会做的。可恨的是,他想让对方吃个教训,结果实际上吃教训的人是他自己。眼见安息马上就要离开空地,他想也不想地喊道:“你就这么把我们扔在这里?”


    “不然呢?”安息侧头看他,有点迷惑,“又没人出钱买你们的命。”


    ……因为没人出钱买,所以他懒得干,即便只是动动手指?


    绣眼鸟差点没被这种自己完全不被对方放在眼里的猜测气晕过去。“既然无利可图,那你还绑着我们俩做什么?”


    里头的试探不能更明显,安息的目光随即落到对方胸前的死结上。“我想你可能搞错了什么。”他站住脚,再次摊手,“虽然我对你俩的命没兴趣,但反过来可不是这样。我这人呢,比较小心眼。相比直接给个痛快,我更愿意看到你们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说到这里,他又微笑起来。“顺道一提,你俩的机械翼都坏了。”


    被死死反绑着、机械翼也不能用,死期就基本定了。若是再有其他选手路过,或者仅仅是一群蚂蚁……


    回忆起晕倒前背后挨的狠狠一脚,绣眼鸟难得心慌起来。“放了我!”他大吼道,“那人的钱我转给你!不,我的钱都给你!”


    安息只是偏头注视着他,没有接钱这个话题。“我以前就听说过绣眼鸟和波斑鸨的名号。”


    这话声很轻,比耳语大不了多少。但绣眼鸟立时紧张起来,连带着刚刚还很镇定的波斑鸨一起。


    “之前没来得及说,你俩可是圈子里的名人啊。”安息继续道,还虚虚地鼓了下掌,“只要给钱,什么活儿都接。落到你俩手里的俘虏,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神志不清、变成傻子。我记得,有那么一期,你们还当着一个男人的面,用他的天灵盖煮蛋汤……”


    “那不是我!”绣眼鸟猛地打断安息,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解,“那只是个……同名的!对,同名而已!”


    波斑鸨没吭声,但冷汗已经开始沿着他黝黑的脸颊滑落。


    安息点点头。“那些视频都打了码,没露脸,我知道。”他一扬下巴,“但你们晕过去的时候,我已经检查过,你们的手和录像里的一模一样。”


    绣眼鸟顿时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林中一阵死一般的沉默。“所以你问名号的时候已经……”他艰难地重新开口。


    “没错,我那时就在怀疑。”安息痛快地承认了。“我只是没想到,你们不仅贪图金钱和名气,还惦记着跟我讨价还价。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的人都该知道,对别人残忍的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对你慷慨呢?”


    随后,他留下个和开始时同样灿烂的微笑,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