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1)
    语毕后,她又叹着气,牵过姜慕微的手,推心置腹地继续道着:“娘亲太过懦弱,不愿也不敢与那些嫔妃为恩宠而争斗,让流玉宫落得这般境地,是娘亲的过错。”


    姜慕微怔然了片刻,未曾料想母妃会这般言说,分明是她算计在先,可母妃却将所有的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


    听着面前的母妃不再与她说着客套之语,却是在与清漪对话那般亲昵地自称着“娘亲”,她有些怅然,这让她的思绪回到了在倾乐坊时的日子,那时的母妃并未像如今这番……透着淡淡的忧愁。


    “娘亲别这般说……”忙摇着头,她引咎自责,不想对母妃有所隐瞒,“这次让娘亲遇见陛下,不是意外,是我另有所谋,只是我不曾料到……”


    “娘亲心里都明了,”似是不愿再听其继续往下言说,姜音兰有意地打断了下文,眼中浸染着笑意,“你是娘亲的孩子,你在想什么,娘亲还会不知晓?”


    她原本有些轻微颤抖的手,被母妃轻柔地握住后,在此刻也安定了下来。


    她想着前来求得母妃的谅解,想让母妃解气一些,泄愤在她的身上,可不知怎地,却变为了是母妃在照顾着她的心绪……


    “娘亲明白,这些年,你一直记恨着陛下,”姜音兰轻柔地说着,却是想解开沉静了多年的心结,想将一些尘封的过往说与她听,“记恨着他当初在倾乐坊逼迫娘亲,记恨着他从未来流玉宫驻足片晌。”


    说及此处,姜音兰停顿了一瞬,平静的神色终是有了些波动:“可你不知的是,娘亲心里有他。”


    惊讶于母妃所言,姜慕微怔然抬眸,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此刻的姜音兰,可她瞧见的,是眼前之人眸色清亮,像是释然般在诉说着藏于心底的一切秘密。


    “可是……”她尤为不解,陛下分明对母妃未有一丝情意,分明是刻意在冷落母妃,为何……为何母妃,竟是将心系于他身上!


    “娘亲不想再酿成大错,便想着将当初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于你,”微闭了闭眼,姜音兰似是羞愧于心,沉默了一阵后,再次睁眼之时,目光里流淌着无尽的悲凉,“当初的灼情散,并非他人所下,是娘亲……自己甘愿的。”


    未等姜慕微作何反应,她紧接着道来,多年前的回忆在霎那间涌入脑海:“秀姨见陛下对我有意,便将那灼情散偷偷递于我手中,让我自行抉择。”


    “是我……”苦涩地轻笑了几声,姜音兰难以平复心底的一方安宁,终是红了眼眶,“是我对陛下一见钟情,是我有了私心,是我想将陛下留住……”


    “你若是怨恨,便怨恨娘亲吧……”姜音兰恳求般垂下了眸子,嗓音颤抖得厉害,明知曾经的自己一步酿成大错,可若是让她重新抉择,她仍会这么做,这便是她此生的劫数,“这一切都是娘亲的报应。”


    听着母妃将过往陈述,姜慕微着实难以置信,在她眼中向来沉稳明理的母妃,竟也会做出这般荒唐之事。


    她望着母妃的神色里透着少有的慌乱,这才明了,原来母妃是默默地将真心交于了陛下。


    原是这么多年,母妃竟心甘情愿待在这深宫里,为的,只是想多见陛下几面。


    “可陛下分明未将心思放在娘亲身上,他只是将娘亲当作了崇瑶皇后的影子,”她微微咬着牙,回想起陛下砸琴的举动,愤懑抑制不住地冲上心头,“几日前,他还那般说着羞辱娘亲之语……”


    姜慕微大为不解,忽而跟随着母妃一同红了眼眶,万般心疼着这样的她:“为何,这究竟是为何……”


    “他并未羞辱我,我自知出生低贱,本就无法踏入宫中半步,是他念及旧情,才将我接入宫的,”不住地摇着头,姜音兰似是头一次,敢于将心底的话语说出,似是头一次,这般宣泄着,“我本该安分守己,不该去争宠的,更不该去弹奏,与他初见时的琴曲……”


    她从不知晓,母妃竟是这般在意着陛下的一举一动,竟是这般在意着他目光的所及之处。


    在外人看来与世无争的母妃,竟是这般……爱慕着陛下。


    怅然了许久,骤然间回想起了那个名叫张浚的书生,那时的她还小,她只记得此人陪伴了娘亲好些时日,却因得了一场怪病,无药可医,最终病殁在了茅屋中。


    那时,娘亲已怀上了清漪,得此消息,娘亲泣不成声。


    “那后来的张浚呢?”姜慕微轻声问着,这才想起,她从未与母妃有过这般谈心之时,“娘亲对他……又是何等情感?”


    姜音兰微微抬手,拭去了眼角还未落下的泪水,淡然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她问及此人,思绪又飘到了遥远的记忆之中。


    “当时的我怀有身孕,倾乐坊难有我的容身之处,我便在那时,遇见了他,”谈及此人时,姜音兰的眼底升起浅浅的暖意,“他知晓我的过往,也明白我的心思,可他偏是对我有意,偏不愿离去。”


    “他虽身无分文,却一直相伴在侧,待我极好,”自嘲般笑了笑,姜音兰悔不当初,许是在心里已是愧对了此人良久,“我对他心怀愧疚,终是应了他的心意。”


    殿内沉寂了良晌,姜音兰缓缓起身,行至窗台边,望向了云淡风轻的长空,感慨道:“我们相守相知,可却不曾相悦。”


    姜慕微听得入了神,只手撑起了脑袋,望着母妃伫立的身影,看到了许些哀伤,她从不知晓,母妃竟是个如此痴情的女子。


    只为能远远地观望上陛下几眼,母妃便甘愿将一辈子毁在这深宫的牢笼中。


    原来母妃陷入的,是比她更深的泥潭。


    思索了好一阵子,她似是仍有些许困惑,倏然问道:“若是哪日,陛下特意来流玉宫见娘亲,娘亲会欢喜吗?”


    听及她的话语,姜音兰不住地扬起了嘴角,不做任何掩饰,眉梢上满是温柔:“自然是会的。”


    仅是一面之缘,母妃便将陛下放在了心上,尽管一直遭其冷落,却仍然甘之如饴。


    听完母妃所述的旧事,姜慕微不解地柔声问着:“儿臣不懂,所以……何为情爱?”


    江音兰浅笑着转眸望向已被赐婚的长慕,思忖了片刻后,不紧不慢地答道:“情爱便是……你会因他喜,因他悲,因他而怨恨,因他而忏悔,你所有的思绪皆会被他一人所牵引,作茧自缚,自取其祸。”


    听罢,姜慕微依旧不明所以:“既然这般痛苦,为何不挣脱了它?”


    而姜音兰却再也未回答,沉默了许久,只留与她这样一句话:“你与元景情投意合,此生定会欢喜一世,不会蹈娘亲的旧撤。”


    走出母妃的寝殿,姜慕微抬眸望着广袤无垠的天际,霎那间释然了些许。


    母妃独自为情所困,却从未对她与清漪提起,只是沉默无言地将陛下的一举一动刻画在了心里,如今与她道尽了藏于心中的郁结,或许,是真的要放下了。


    受困已久的母妃,终是决意要走出樊笼。


    那日,她睡得尤为安心,近日接连不断传来的讯息,令她感到万分舒坦。母妃与她交了心,平念因丽贵妃的失宠而怏怏不乐,周元景前来求得了她的谅解……


    如今的丽贵妃已不再是后宫中深受陛下独宠的女子,也无法再处处针对母妃,而平念也因此没了嚣张气焰,一声不吭地淹没在了卑微里。


    而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因颜谕而起。


    与之相处了几次后,她渐渐明了,他似是不曾想置她于死地。至于他让姜音兰抚琴的用意,她已让语昔前去打听,打听近些时日,朝堂之上是否有何动向……


    他善于权谋,不会无端作此一举。


    次日的清晨,阳光正好,姜慕微身着轻盈的鹅黄色便服,想着母妃昨日说与她言说的交心之语,便欲前去将军府找一趟周元景。


    他与她说,若是想他了,便可以去府上找他。


    周元景不懂深宫的恩怨,不懂她的所思所想,只因他心系天下,属于千军万马的沙场,属于这整个南祈国。


    他虽不懂宫里的明争暗斗,可他却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她可不能就此放弃这样显赫的靠山。


    那日在昭燕宫,她确是太为心切,若是真闹到了丽贵妃那儿,恐怕最终受罚的,依然是母妃。此番冷静一想,当初还多亏了周元景的劝阻。


    这位周小将军太为纯粹,没有多余的心思,心中所想皆写满在了脸上。在他面前,她无需猜忌,无需试探,倒是过得自在。


    顺着宫中沿边的小道走着,未走几步,她便瞧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弯着腰在一旁的花丛中找寻着什么。走近一瞧才发觉,此人她认得。


    昨日与周元景在闲谈之时,她见过此人,若她记得无异,应是副将杨风湛。


    “杨副将在寻何物?”见眼前之人独自在专注地搜寻着,姜慕微驻足于一旁,轻声问道。


    听到她的话语,杨风湛这才意识到身旁伫立着公主,忙挺起身,恭敬地抱拳行着礼:“末将拜见长慕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