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14/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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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厅宽敞空旷,并不逼仄。


    裴矜坐在沙发上已经快十分钟。


    掌心抵着坐垫,触感柔软,像在抚摸质地极佳的布帛。


    雾化壁炉有火焰在窜动。局促的,明晃晃的,焦灼情绪一点点渗进内里。


    十分钟前,一墙之隔的门外。


    沈行濯没多说什么,将人扶起,领进客厅,简单吩咐阿姨备好姜汤和干毛巾。


    一通电话正巧打进来。接通前一秒,对她淡淡交代一句“把头发先擦干”,之后径直去了楼上书房。


    自始至终,目光平淡如水。


    对她刚才说的话不予任何回应和评价。


    越是这样寡漠到底,越是让裴矜感到心慌。


    很像隔着雾蒙蒙的一层屏障,捉摸不定,分辨不清。


    有脚步声。


    阿姨端着刚熬好的姜汤朝她走近,友善笑道:“知道你们年轻人不一定爱喝这种东西,我特意往里面放了红糖。裴小姐,趁热喝吧。”


    裴矜敛了敛神色,舒缓僵硬表情,回以一笑,“谢谢陈阿姨。”


    “裴小姐客气了。我再去给你拿条干毛巾过来。你先用茶几上的那条简单擦擦,小心着凉。”


    “好。”


    裴矜没动那碗姜汤,拿起毛巾,粗略擦拭两下还在滴水的发尾,没擦太干。


    视线放直,凝神,听落地窗外雨声潺潺。


    不一会,阿姨重新走过来,手里攥着条新毛巾,另一只手端了杯现磨咖啡。


    裴矜盯着面前的白瓷杯碟看了几秒,主动问:“阿姨,这杯咖啡是要送去楼上吗?”


    “噢……你说这杯啊。没错,是要给沈先生送过去的。”阿姨笑了笑,“你要喝的话我再去泡一杯。”


    “我不喝。”裴矜跟着笑,“我能帮忙送上去吗?”


    “当然可以。”阿姨停顿了下,“那就麻烦你代劳了。”


    裴矜伸手接过,拇指和食指捏住杯耳。


    调整好呼吸频率,抬腿上楼。


    左右不过二三十节台阶的距离,裴矜走得格外缓慢。


    一方面怕手里这杯咖啡溢出来,另一方面大概来源于心理层面,没由来地有种奔赴战场的沉重感。


    书房离楼梯口不算远,绕过拐角,走几步就能到。


    门没关严实,虚掩着,长廊壁灯昏暗,门缝透出的灯光显得异常的亮。


    裴矜定住脚步,站在门外逆光处。


    敲门前,听到男人在里面讲电话的声音。嗓音低沉清冽,语调平稳,听不出别样情绪。


    没打算细听电话内容,裴矜深吸口气,伸手,用指节轻扣门面。


    室内传来音调很轻的一声“进来”。


    她顺势推开门,面色如常地迈进去。


    沈行濯抬眸看她一眼。


    讲话的连续性不着痕迹地断了一下。


    裴矜没注意到这点,站在原地同他对视。


    他坐在黑檀书桌里侧,背部倚着座椅靠背。黑色衬衫有两颗纽扣被解开,松散贴在锁骨下方。


    有种超脱世俗的颓唐散漫,不算冰冷,可还是叫人难以接近。


    率先一步收回视线,裴矜挪步到他面前,没开口。


    碍于他在打电话,也没办法主动开口。


    泛起沉默,什么都没说,将咖啡杯搁到桌面。


    松开杯耳的瞬间,指腹由毫无血色的苍白渐渐转为暖色。


    视线向上移,她重新去看他,浅浅笑了下,用口型无声说了句“我走了”。


    模棱两可的表达,没具体说明“走了”指的是单纯下楼还是直接离开本延水湾。


    裴矜笑得温和,唇色泛白,多了抹病态。


    说完这三个字,没去等他的回应,转身,一步步朝门口走。


    步伐轻飘,步调放得极慢,似是在赌一个奇迹的发生。


    下一秒,运气使然。


    她似乎赌对了。


    沈行濯叫住她,“等下。”


    裴矜顿住脚步,回头,表情掺杂了些许疑惑。


    沈行濯对着电话那头浅声吩咐一句:“你继续。”


    打开免提,把手机随意丢到桌上。从座椅上起来,靠近她。


    裴矜怔怔等他走近。


    他个子高她不少,她只能仰面看他。由下至上看,稍稍仰视,姿态无形中放低。


    没给她太多思考时间,沈行濯垂敛眼皮,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来到沙发旁边就坐。


    贴在腕间的指腹依旧冰凉,裴矜似乎早就习惯来自于他传递给她的低温。


    身体不再有寒颤之类的本能反应,反而想去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的掌心。


    短暂的触碰,他很快松开她。裴矜低头扫了眼手腕的位置。


    被他圈住的禁锢感还没来得及消散。


    听电话另一头的助理汇报到一半,沈行濯开口打断,简单询问了几个问题。


    言语间,折身走到书桌对面的储物柜旁,从里面翻出一条米色长毛巾。


    几段对话一来一回,沈行濯重新回到她面前,就着站着的姿势,将毛巾盖在她头顶。


    垂眸,指尖稍微使力,帮她擦拭滴水的湿发。


    突然其来的动作,裹挟着旖旎的温存氛围。


    裴矜有些发懵,身体不自觉地绷直,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头顶。


    视线被毛巾遮住,安全感缺失,她放软语气下意识喊他:“沈行濯……”


    突兀的女声响起。


    电话那头适时停止讲话。


    沈行濯手里的动作没停,淡淡道:“说你的。”


    那头才得以继续。


    多少有些窘迫。裴矜没再出声,默默坐在沙发上,等他帮她擦完头发。


    透过毛巾腾出来的空隙,她能清晰看到他衬衫面料的纹路。因他们离得实在很近。


    近到险些让她忘记和他之间原本该有的边界范围。


    这种过于亲昵的贴近没持续多久。


    沈行濯拿开毛巾,随手扔到沙发上。退开半步,问助理:“城南度假村那个项目进展如何?”


    听他提到有关城南度假村的事,裴矜脑子“嗡”的一下。


    似乎有些意外老板会突然提起这个项目,助理顿了两秒,汇报:“起晟那边已经做完工程投资预算,估计续建计划会提前。”


    沈行濯不动声色扫了裴矜一眼,又问了两句,让助理把电话挂断。


    谈话声随即停止。


    室内变得过份安静。


    沈行濯率先出声:“沈知妤房间有新衣服,去把这件湿的换下来。”


    裴矜晃了晃神,没应声,吸了吸鼻子,嗡着嗓子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你想说吗?”沈行濯不答反问。


    “你想听的话……我自然想说。”


    沈行濯倚在书桌边沿,拿起打火机点烟。


    缓慢吐出一口烟雾,看似不经意地随口问起:“从学校过来的?”


    裴矜短暂纠结了下,没说实话,“嗯,从学校过来的。”


    他不问,她还是选择作出事先粉饰好的解释,“昨天对我来说是很特殊的日子,我有点难受……想到了你。想见你,所以就过来了。”


    “想见我。”沈行濯不咸不淡地重复一遍。


    裴矜硬着头皮挤出微笑,“不能想吗?”


    沈行濯没说能,也没说不能,看她的眼神有些漠然。


    注视她一会,倏地开口:“过来。”


    声线平稳,但不难听出命令语气。


    对于他阴晴难定的反应,裴矜忍不住头皮发麻。


    一再犹豫,还是从沙发上起身,向他那边走去。


    没等她走近,沈行濯突然伸手,握紧她的手腕,将人顺带拉了过来。


    力度比刚刚那次要重。松开时,隐约能看到附着在腕间的淡粉色圈痕,肉眼可见的,很快又恢复成正常肤色。


    裴矜根本来不及反应,转瞬便被他带进怀里。


    瞬间的失衡让她本能想要去依附他,双手撑在他硬朗的胸膛,隔着薄薄的一层衬衫面料,掌心能清晰感知到他身上的热度。


    是种跟指腹的微凉触感完全不同的烫意。


    腰身一侧被他单手握住。


    小腿时不时能蹭到他西装裤的面料。


    一呼一吸彼此勾缠,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的微弱酒气。


    裴矜眼睫颤动两下,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沈行濯抬起拿烟的左手,手腕远离,跟她拉开些距离,不至于让烟味呛到她。


    烟雾从两人身旁延伸、向上飘散。


    右手游离,停在她盈盈一握的后腰。


    沈行濯没拆穿她蹩脚的谎言,而是平和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想见我就打给我。我叫司机去接你。”


    语调和缓得像在哄人。


    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称不上哄跟被哄。


    阴雾朦胧的天气,室内开着灯。


    即便能切身感知到他身上的温度,裴矜却还是觉得,他给人的感觉更趋近于冷调。


    如同骤雨寒霜、雾凇雪糁——浓稠的凉薄意味。


    凉薄。想到这个词汇,让裴矜清醒了不少。


    两只手臂自然垂落,贴在身体两侧,拉开跟他之间的一小段缝隙。


    察觉到她的动作,沈行濯挑起唇边,弧度似在讽刺,随即拿开覆在她腰上的手。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抽丝剥茧地离去。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裴矜伸出双手,指尖缠进他腰际的衬衫面料。


    饶紧、攥住,像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她向前半步,将自己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


    稍稍踮脚,伏在他的耳边轻声问:“如果我打给你的话,你会亲自过来接我吗?”


    沈行濯没作出回应,任由她贴着,静静回了句:“有时间就去。”


    知道他已经退步,裴矜松了口气,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心有余悸得厉害。


    下一秒,抬头,故作轻松地开起玩笑,“那我有时间再打给你。”


    “随意。”沈行濯推开她,扭身去拿手机,“去换衣服吧,身上这身脱下来拿给阿姨洗。”


    他没再瞧她,目光投向手机屏幕。


    指尖轻触,点开助理刚发过来的电子版文件。


    裴矜知道自己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便说:“那我先出去了。”


    沈行濯“嗯”了声,又说:“今晚雨不会停,留下来住一晚,明早送你回学校。”


    “知道了。”


    临走前,裴矜有意无意去看他手机屏幕上的文件内容。


    正文看不太清,但能清晰看到被放大字号的居中标题——清川市怀和经济开发区度假村开发项目计划书。


    裴矜敛回目光,突然含笑问:“晚上可以一起吃饭吗?”


    “可以。”沈行濯答得简洁。


    “那我等你。”


    “嗯。”


    -


    裴矜回到三楼沈知妤的卧室,从衣柜里找出换洗用的衣裙,直奔最里侧的浴室。


    身上黏腻得难受,再加上胃里翻滚绞痛,她急需泡个热水澡来舒缓身体的各种不适。


    拧开水龙头,往浴缸放热水。快速冲完澡,将自己浸在水里,直到濒临窒息,才肯从水面冒头。


    裴矜大口大口地呼吸,伸手扶住浴缸边沿。转头,盯着镜子里朦胧的自己,频频出神。


    从浴室出来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以后。


    捋顺刚吹完的头发,裴矜扫了眼墙壁挂钟,瞧着时间差不多,穿戴整齐下楼,准备吃晚饭。


    外面仍旧阴雨连绵,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她其实很喜欢雨天。祷雨洗礼,慈雨清爽,总能冲刷掉来自灵魂本身的污垢。


    万物生长,望穿秋水,这本身是件很有意义的自然规律。


    裴矜落座在餐桌旁,托腮去看窗外的急骤暴雨。


    阿姨从厨房出来,同她闲聊,“是不是饿了?我晚上煲了汤,补气驱寒的,到时候多喝点。”


    “还好,不太饿,倒是有些嘴馋阿姨的厨艺。”裴矜笑说。


    阿姨失笑,“那要现在开饭吗?”


    裴矜愣了下,“不等沈行……沈先生吗?”


    “沈先生临时有事,半个小时以前就出门了,说今晚不回来。”


    裴矜彻底愣住。


    明明事先约好了一起吃晚饭。


    可他没打任何招呼就直接离开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妥。


    她不是他的谁,他没必要提前打招呼,也不会主动跟她打招呼。


    多余的举动,属实没必要,做了只会浪费时间。


    裴矜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


    失望谈不上,但确实有种匪夷所思的落空感。


    阿姨察觉出了她的异样,关切询问:“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在想明早要怎么回学校。”裴矜随便扯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大概几点走?我打电话和司机约一下时间就好了。”


    “八点左右。”


    “好,知道了。我等下跟司机备车。”


    两人闲聊一会,阿姨去厨房盛菜。六菜一汤,荤素搭配,精致可口的家常菜。


    胃里难受,裴矜原本没什么胃口,在阿姨热情招呼下,还是生生多喝了小半碗汤。


    晚饭后,裴矜没在客厅逗留太久,直接回到房间。刚踏进房门,收到程郁发来的微信消息。


    【程郁】:方便的话给我回个电话。


    裴矜合上门,拨通程郁的电话,弯腰坐在沙发边缘。


    电话很快被接起,程郁没打算寒暄,直奔主题:“你前段时间让我查的事,有点眉目了。”


    裴矜蹙了下眉,“听你的语气,感觉不是什么好结果。”


    “的确不是什么好结果。”程郁说,“纪远生那边的线索彻底断了,根本找不到人。”


    “除了这个,还有呢。”预料之中的事,裴矜并没太大意外。


    “还有就是,城南度假村的投资开发项目是沈家在做,起晟那边想分一杯羹,所以主动包揽了烂尾楼盘的续建工程。”


    顿了两秒,程郁又说,“开发在即,那套烂尾楼盘续建计划提前了一个月。裴矜,你时间不多了。”


    没聊太多,电话被挂断。


    裴矜捂住胃部,蜷缩腰身,试图缓解钻心疼痛。


    不由自主的,脑子里一遍遍在重复程郁刚才的话。


    裴矜,你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


    时间已经不多了。


    额间冒了层密密麻麻的汗。裴矜踉跄起身,扶着墙壁往浴室走。


    脱掉衣服,打开花洒,把水温调到最低。凉水冲刷在头顶,顺势向下流淌,生冷打在皮肤表面。


    冲了很长时间冷水澡,重新回到卧室。


    裴矜麻木套上睡衣,机械躺到床上,阖眼开始假寐。


    当天深夜,她如愿发起高烧。


    意识涣散前一秒,哑着嗓子喊来阿姨,脆弱开口:“阿姨……能帮我给沈先生打个电话吗?”


    听到阿姨应声称好,裴矜放心,由着自己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半梦半醒间,她能听到来回走动的脚步声,也能感觉到有人用手背轻触她的额头。


    依稀听到沈行濯的声音。听他淡淡跟家庭医生交流几句,之后没再作声。室内彻底恢复安静。


    裴矜后半夜迷糊醒来,看到手背上贴着医用消炎贴。


    沈行濯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看文件,听见动静,侧眸看向她,“还难受吗?”


    “……有点头晕。”裴矜嗓子干涩得厉害。


    沈行濯起身,倒了杯水给她,等她喝完,在床边坐下,用手指碰了下她的脸颊。


    “医生给你打了退烧吊针。烧差不多已经退了。”


    在他要收回手时,裴矜伸手握住他的手掌。


    沈行濯回握住她的手,指腹触碰到她掌心的软肉,“怎么了。”


    裴矜垂下眼帘,不去看他审视的目光,“你为什么回来?阿姨说过,你今晚不会回来的。”


    “你希望我为什么回来。”沈行濯反问。


    “总不能是因为我生病了吧。”裴矜自嘲一笑。


    彼此沉默了一会。


    裴矜鼓起勇气,倏地伸手缠住他的脖颈,指尖无意间拂过他锁骨处的小痣。


    过于亲昵的单方面拥抱,明明是她主动,却还是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沈行濯没回抱住她,只是低声问:“在想什么。”


    “在想一件关于你的事。”


    “关于我的?”


    “嗯。在想……你能不能给我留个余地,让我知道你也在想我。”


    言语间,脸颊快要贴近他衬衫领口的位置。


    短暂无言。


    沈行濯面上没什么表情,微微抬手,搂住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摩挲。


    这举措像极了桎梏跟垂怜,偏偏又撩拨得可以。


    裴矜身体不自觉地绷直。他总是可以无端让她感到恐惧。


    忽地,不再隔着一层面料,而是令她一再颤栗的实质接触。


    他的掌心冰凉,不断徘徊在腰腹跟背部的位置,力度轻而缓。


    动作缱绻,无故给人一种难捱的压迫感。


    良久,裴矜听到他平静开口。


    是对她今天做出的一系列举措给予的回应。


    “裴矜,招我可以。”


    “但后果你承担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