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问我茶可温?
    林婵每日早起喝药,从无间断。如今已是寅时,再耽误就要天亮了。


    江秋洵上前扶着她躺下休息,道:“姐姐何必非要等我?快睡快睡。”


    林婵顺势躺下,很快进入了梦乡。


    她今夜酣战一场,又沐浴了热水,见江秋洵安然无恙,心头微松,自然有了几分睡意。


    屏风后的房门开着,她躺在床头,听着江秋洵出门的脚步声远去,越来越远,直到客院。


    太远了,让内力充盈耳部,才能隐约能听见那人在客院收拾东西的声音。


    等到她回来,一路的脚步声,衣料摩擦声,怀抱里瓶瓶罐罐碰撞声,还有进门后的呼吸声……复又越来越明显,清晰得令人安心。


    于是她自然心情松懈,早已昏昏欲睡。


    躺下之后,原本就松散的里衣因为躺下的动作,不经意间被拉扯滑落,露出半边晶莹如玉的肩膀,


    江秋洵的目光好似黏在了这片胜雪的肌肤上,片刻后才艰难地移开,轻柔地为这片泄露的春光盖上薄薄的凉被。


    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江秋洵看着她清冷的唇,遗憾地想着,下次一定……


    退回到小榻上,远远看着她地陷入睡梦的容颜,只觉这一方世界都被她的气息染上了宁静与平和。她几不可闻地轻缓呼吸,像窗外新发芽的嫩叶在微微摇动,滴落浅浅的露珠,落在江秋洵的心里,甘甜,却不够回味。


    啪——


    是角落里烛火燃烧时,灯芯发出细微的响声。


    烛火在身后不远处,照得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秋洵看着影子,忽然想起来,林婵眼疾失明,看不见,根本不需要烛光。


    主屋中除了林婵就只有刚回来的江秋洵,烛光亮到现在是为了谁,显而易见。


    何人问我茶可温?


    何人软语夜已深?


    何人忧我难入梦?


    何人闭目点烛灯?


    江秋洵泪水盈眶。


    纵使光阴逝去,林婵还是十三年前那个林婵。


    那个就算生气了不理她,也不会忘记在她的药碗边留下一颗蜜枣的林婵。


    十三年前,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自然穿越到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却被杀手集团派出的杀手们穷追不舍。


    她仓皇无措,日夜恐慌。


    即使她很快适应了这个世界,又在不久之后成了宗师级高手,依然时常午夜惊醒,梦回死劫。即使在白天,身处闹市,也难掩内心的孤寂。


    她本性不喜冒险、贪图享乐,性子娇气又做作,心无归处则不安。多年追风逐月,笑傲江湖,却从来没有真正潇洒过。


    今夜,清风在侧,明月安眠。


    梦中没有刀光剑影,只有她心心念念的倾慕之人。


    年轻时候的林婵,少了几分温润沉静,多了些英气,朗目星眸,绝艳脱俗。


    虽然不失涵养,却没现在这般沉得住气,也会有生气冷脸的时候,原本清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江秋洵,还挺唬人。


    “伤没好全,急着去哪儿?”


    江秋洵当年亦没如今的厚脸皮,被她这般疾言厉色,委屈之下也哽着一股子气道:“我不走,等那贼子来了连你一块儿宰了?”


    她原本苍白的脸上染了一丝激动的红晕,娇媚的眉眼带着委屈与气恼,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林婵怔怔地看了她几眼,道:“那个害你的人还敢来枣城?他是什么人,你告诉我,等我、等我师父回来,自然能帮你收拾了他。你不必走。”


    林婵哪怕是生气,也不曾口不择言,一双朗目幽深,直视江秋洵。


    她的修养像是沁在骨子里,纠缠在她清雅淡然的气度之中,温柔又坚韧,她委婉克制的关怀如一张密密麻麻、看不见的网,禁锢住江秋洵的心。


    江秋洵又是感动,又是担忧,被她惹祸上身的言辞气笑了。


    为了自己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就这般莽撞地大包大揽……简直冲动幼稚!


    一个小商号东家的小学徒,还敢扬言要收拾武林第一邪派高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虽从现代到这个世界不久,却也知道张放号称当今武林邪派第一高手,又是武林最大的杀手组织剑皇楼的楼主,执掌着最强大,最神秘的一批杀手,在朝廷和武林的暗处呼风唤雨,岂是一个小小的商人能沾染的?


    林婵的师父不过是一介商贾,虽然靠着做生意结识了几位刑部官员,但连皇帝也拿剑皇楼没办法,又岂是几个刑部官员能奈何得了的呢?听说她师父都快七十岁了,别一激动给气死了!


    江秋洵撇过脸,藏住眼中的泪,道:“我自己的事,不要你管。”


    林婵皱眉道:“你受伤,是谁管的你?”


    江秋洵道:“你救了我,又不是八抬大轿娶了我!你算我什么人要连我的家仇也操心?”


    江秋洵舍不得说重话,林婵是个动手不动口的人,二人吵架终究是吵不起来的。


    江秋洵好了七七八八便执意要走,林婵见阻止不了,只能冷着脸把宣纸重重地拍在她面前:“要走?行。走之前,先把欠条写了。伤药钱,诊费,住宿费,都算上,就按九出十三归。”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呵,倒真是个生意人了!


    江秋洵从来都是睚眦必报。本就在养病期间被林婵的迁就惯得异常娇气,如今却被心上人要求划清界限,一五一十地算账……哪怕先说要离开的是自己,也气得不行。


    江秋洵一怒之下,权当这几日寄人篱下欠了人情债,道:“好,我写。”


    龙飞凤舞写下欠条,还特意以前世的文字签下自己的本名,还按下了手印。


    恃宠而娇的她想着,等将来有一天,解决了张放,她若还活着,一定要拉着成车的银子倒在这嗜钱如命的女人面前,还要配一个冷笑。


    冬去春来,岁月流逝。


    江秋洵年岁渐长,经历了生离,看遍死别,也愈加深刻地懂得了真心的可贵。


    曾经斗气非要自己写下的欠条,其实只是那人无声的挽留;曾经明知赌气还要争个输赢的懊恼,回忆起来也只是甜蜜的负担。


    虽然比起之后漫长的黑暗人生,那几多月的相处实在太过短暂。但它就如深渊中的明灯,哪怕如斯微弱暗淡,却也被这深渊里过于浓郁的黑暗,而衬得耀眼动人。


    真好。


    她终从深渊里爬了出来,靠近了这明灯。


    她就像一只终于找回心爱朱果的妖狐,龇着尖利的牙,警惕着所有靠近的生物,咽着涎水,忍耐着,只等时机成熟的那一刻,便要将心心念念多年的朱果一口吞入腹中。


    真是,闭眼想一想,都令人口舌生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