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都是她的处心积虑
    年轻大夫放下药箱,为江秋洵查看了一番伤口,道:“昭节姑娘清洗得很干净。只是伤口还在渗血,须得马上缝合。”


    说完又拱手主动请缨道:“主上,属下也会缝合伤口,能否让我一试?”


    林婵并没有立刻答应。


    她摸着手腕的檀香珠串,静待他继续说下去。


    年轻大夫拱手弯腰朝她行礼道:“主上,我自三岁起随爹行医,如今已二十载,虽不敢和家父相比,比我那些哥哥、师兄们也不及,但主上放心,跌打损伤、刀剑外伤,缝制伤口等,在下都还敢说一句‘擅长’。江姑娘今晚必会发热,伤口越早缝合越好,否则伤口恶化生脓,高热难以消退,恐江姑娘熬不过三日。”


    林婵耐心听完,缓缓点头,道:“交给你。”


    小康大夫又拱手行礼道:“属下领命。”


    江秋洵见缝插针,感激道:“多谢林姐姐救命之恩。也劳烦这位大夫了。”


    小康大夫道:“不敢不敢。江姑娘,我爹他性情古板,不愿给姑娘治外伤,请不要见怪。”看了一眼林婵,又道,“只对主上治疗眼疾破例。”


    江秋洵笑道:“那你呢?你不在乎男女授受不亲?”


    说完忽然反应过来,心骂自己嘴贱,从前在邪派习惯了调戏挑衅别人,如今该收敛些了。要是被恩人误以为自己水性杨花怎么办?


    虽然从前的做法看起来像个海王,但是天地良心——她一条鱼都没下过嘴啊!


    小康大夫听了她的话,却连忙肃了脸色,道:“在下对姑娘万万没有冒犯之意,正所谓医者父母心,我不能见死不救……啊不对,我不是说我爹并非见死不救,他只是……男女有别……这个,我的意思是说,我也并非忽略男女之防,只是你受伤重,正所谓万事从权……”


    江秋洵害怕林婵误会,胆战心惊,又因一身疲惫、说话费力,只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气,悠然婉转,无奈中又有几分自怜,让听者无法不心生怜惜。


    林婵自然也听到了她的叹气声。


    “好了,康白。”林婵打断了康白滔滔不绝的解释,“你乃医者,非世俗庸者,江姑娘也不是拘礼不通之人,不必多言。”


    江秋洵掩下眼中的得逞,道:“林家姐姐说得对,小大夫你只管医治,奴家自幼在外漂泊养活自己,不讲那些虚礼……咳咳……”


    她语气轻缓,只因为腹部的伤口不敢用力,此刻内力耗尽,身心俱疲,竟真的压制不住身体的寒冷,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好了,别急着说话。”


    一片阴影遮住了江秋洵的视线。


    是林婵站到了床边,手背放在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道:“没发热。”


    又对小康大夫道:“尽快给她处理伤口。”


    哪怕是江秋洵打定了主意、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放在林婵身上,也没想过林婵会忽然“动手动脚”,肌肤相触,额上光滑的肌肤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还能感到她因常年握笔而形成的薄茧。


    一时间,江秋洵愣在当场,直到林婵安排好一切,在昭节的陪同下告辞离开,她才从惊喜中醒过神来。


    江秋洵一边在心中回味这一份温暖的美好,一边侧耳聆听林婵离开的脚步声。


    江秋洵刻意抬高了一点声音,对康百道:“小康大夫,我的性命就交到你手里啦。你都说了,医者父母心,今儿起,你就是我亲爹了——”


    “亲爹”二字出口的时候,江秋洵听见廊上林婵的脚步明显有一个踉跄。


    康白连忙站起来慌张道:“啊?使不得,使不得……”


    江秋洵心情大好,道:“亲爹,你可快点儿呢,这伤口上的布条又开始渗血了,勒得又紧,感觉都已经勒进伤口里了。你只管剪开便是。”


    舱房回荡着她如潺潺溪水般的笑声,这笑声亦穿过舱门,流淌在走廊。


    ……


    跟在林婵身后的昭节也听见了。二人回到卧房,隐约还有江秋洵欢快的音调从不远处的舱房传过来,萦绕耳边,久久不去。


    昭节对林婵道:“主上,这个江姑娘声音可真好听,说话也有趣。”


    林婵抿了一口清茶,拇指在杯身轻轻抚摸,点头道:“江姑娘为人豁达,性情明媚。”


    昭节又道:“还长得特别好看呢。”


    说着忽见林婵抬手摸了摸蒙住眼睛的白绸。


    昭节惊觉失言。林婵眼疾发作,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也看不到别人的相貌。她夸别人貌美,主上定是想到自己看不见,心中难受了。


    想到这里,昭节心里愧疚极了,连忙找补道:“当然不及主上。除了主上之外,她才是我见到的最好看的人。”


    林婵道:“这世间皮囊出众者不知凡几,你见过的也不少,你觉得江姑娘最好看,或许是因为她胜在风趣豁达,言之有物,风流放逸。”


    林婵说话时,声调如泉水流淌,清冽温和,听起来并没有介怀。


    昭节松了一口气,道:“主上,康白说,天气将转凉了,只要针灸不断,过不了多久,就可复明。”


    林婵微微点头。


    待昭节被李秦叫走,林婵缓缓坐在床边,从暗格中拿出一个精铁打造的小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卷轴,一枚玉佩,一对泛着紫光的精巧琉璃杯等小巧精致的物件。


    打开卷轴,卷轴中央裱着一张微微泛黄的宣纸,纸上布满了凌乱的字迹,末尾的落款上还胡乱按着手印。


    林婵的指尖珍重地抚摸宣纸的边缘,动作轻柔,思绪深远。


    良久后,在这空无一人的私密之所,她忽然按着蒙眼的绸带,唇角上扬,冷冷一笑,寒气逼人。


    ……


    康白自幼跟着他爹追随林婵,给许多武林人士做过缝合手术,这一次并没有什么意外,很快就完成了。


    还没天亮的时候,慕挽月开始发热。


    烧得迷糊之际,她做梦了。


    梦中的她,又回到了绵河的崖边。


    她在内衫之中,还穿了一件动物皮炮制的贴身“软猬甲”,对刀剑的割伤和刺伤有非常好的阻挡效果。


    也因为穿着这个皮内衣,把张放都骗过了,让他以为长剑破开了她的腹腔和内脏,任由她落入江水没有补刀。


    事实上,也没能好上多少。


    张放临死前的这一剑,剑锋如霜。


    包裹身躯的里衣,是动物皮脂所致,把杀人多年的张放都骗过去了。当然,如果稍微给一点时间,张放回想一下,也能察觉到破绽,可是,生死就在这片刻。张放已经濒死,以为慕挽月已必死无疑,强撑的最后一口气也散了,任由她落入河中。


    慕挽月其实很怕死。


    人怎会不怕死呢?更不必说,慕挽月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前世她被病痛折磨,仍坚持用药,哪怕痛不欲生,也要苟且偷生。生死间有大恐怖,今生成了武林高手,也不能避免。


    真好,她又一次活下来了。


    且,终于再见到了林婵。


    人生在世,有时候有许许多多的缘分都源于巧合。


    那一年,她刚穿越来此地,成了张放手下头号死士。


    原身的慕挽月自幼被剑皇楼看中了根骨资质,暗中拐走不说,还杀其父母,一把火把原身的家烧得干干净净。


    经过十几年残酷的训练和培养,原身被完全洗脑,成为对楼主死心塌地的忠犬爪牙。然而在外出刺杀一位德高望重的儒士时,被儒士的强大护卫一声狮子吼震得半死,脑震荡严重,思维消散,被穿越而来的江秋洵接手了的身体和记忆。


    江秋洵脑子正常,哪愿意做别人的死士?直接逃了。


    但当时的剑皇楼家大业大,很快就找到她,张放亲自出手,哪怕她准备充分,也在几个月的多次交锋后重伤了她。


    那天,江秋洵奄奄一息,倒在路边,如一摊烂泥,满心恐慌绝望。


    是林婵救了她。


    那时她们都还年少,林婵也还没有眼疾。


    她倒在路边杂草之中,重伤濒死,头脑昏沉,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唯有如风箱一般喘息的呼吸声,能证明她还活着。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却无人察觉到路边草丛中的她。除了身体还未冰凉、呼吸还未停滞,她和一具尸体差别不大。


    太阳还未落山,灌木丛外阳光明亮。


    她倒在杂草灌木的阴影深处,仿佛被无边的深渊包围,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


    或许是曾经经历过一次意外的死亡,她更珍惜此生奇迹般的生命。


    前世她乘坐的车掉入水中,江水淹没她的时候,她意识还很清晰,能清楚地感觉到江水进入气管、进入肺部的痛苦。


    最终,她在恐惧与窒息中受尽折磨死去。


    如今穿越不过几个月,左胸肺部被张放的长剑贯穿。虽然是在岸上,可肺部随着呼吸产生的剧烈疼痛和缺氧的痛苦,与前世死亡的过程何其相似?


    她难道还要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死去吗?


    她好不甘心啊!


    她想要活下去!


    可是……她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


    正在她绝望之际,林婵骑着马从道上走过。


    林婵一身青衫,蒙着遮挡风沙的面巾,在赶路的林家商队中,并不十分显眼。


    但当这一队行人经过,其余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路边的异常时,唯有林婵,忽然驻步。


    她至今仍记得当年林婵回头的那一瞬间——


    落日洒下余晖,天边的晚霞美得如同霞衣,衬在林婵身后。


    江秋洵仿佛看到了光芒从她身上照进即将把自己深埋的黑暗。


    ……


    江秋洵睁开眼,望向床边快要燃尽的蜡烛。


    即使头晕发热得难受,也压制不了她此刻愉悦的心情。


    她想,与林婵的相遇,一定是她这两生两世最幸运的巧合。人与人之间需要缘分,而一次缘分如果还不够,就让她来制造更多的相遇,来补足这些缘分。


    今晚的重逢,便是她的苦心谋划的结果。


    据她的调查,林婵出身于南方小县的乡绅林家。年幼时,林婵因与父亲和继弟不和,被送去北方投靠在商队中做小头目的小舅舅。


    之后林婵被一个神秘的大豪商收为义女,为其管理商号。多年之后,就任北方某个大型商会的会长,手下好几个商队,挣下庞大的家业。


    前段时间,林家二郎病逝,林二的长子读书傻了,长女、次子都还年幼,守不住家业,被二房、三房的叔叔们排挤,如今到了举步维艰之境。


    几年来,继母和弟媳多次书信给林婵,还以侄儿的名义求助。不久前林婵终于答应,处理了北方的产业,乘船南下。同时也是因为眼疾加重,需要彻底休养。


    江秋洵得到消息后,千方百计暗中买通了林氏商队雇佣船只的船主,估算了船只航行至此的大概时间之后,花了大价钱和船主约定了今晚船只航行至此的确切时间;


    同时,她又与楼主张放约定了同一日为两方摊牌决战之时,最后与之决战于绵河河畔……一番算计,她终于能在受伤水遁入江之后,爬上刚好经过此处的、林婵乘坐的船。


    人间太大,缘分缥缈,她既不信命,便不会任由命运掌握。


    她两世为人,一早便明白了自己对林婵的爱慕倾心。


    只因剑皇楼的追杀,让她多年来东躲西藏、谋划复仇,不敢凑到林婵眼前去,担心江湖纷争连累了林婵。


    但从未放弃过对林婵的关注。


    直到前段时间,她联合南方各派,压得剑皇楼日落西山、逼得楼主张放穷途末路,才敢谋划这一次假死脱身,改名换姓用回了自己前世的本命,把自己塞进林婵回乡的队伍,一心想要赖上她。


    如今天下太平,商会众多、商号林立,竞争激烈,林婵能成为北方一个商会的会长,实属不易。只是她为人低调、鲜少露面,所以很少有人见过她。


    传闻中林婵“善良心软、乐善好施、不求回报、与人无争、清雅温柔”。


    江秋洵自然知道其中肯定水分众多——单论当年救她的过程,就和“不求回报”搭不上边!


    也不知道当年按着自己手印的债书,林婵丢了没有?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无需思考就能洋洋洒洒写出格式标准无一漏洞的九出十三归欠条……就算江秋洵这恋爱脑也无法问心无愧地承认林婵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不求回报。


    加一百米厚的滤镜也不行。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林婵还是她心目中永远的白月光。


    强扭的瓜甜不甜?


    呵,甜不甜无所谓,关键是得先把瓜骗为己有——不甜她能自己加糖!


    什么江湖之大,有缘无份?她就不信那个邪!


    处心积虑,照样能“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