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炎夏
    板车上坐着的男人穿着件白色的短袖,上面蹭了些黑色油污。手臂两侧的半截袖子被他往上堆起卡在肩膀的位置,大臂结实的肌肉充满力量感。


    他的手肘搭在膝盖上,手里拿着根扳手,抬眼看过来的时候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下。


    不过片刻,邢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丝玩味。他站了起来,脸上生冷的表情收了些,随手把扳手扔到工具箱内,直直地盯着桑暮。


    迈步走过来的时间里,他把手套摘了,步子又大又稳。


    桑暮快速收回视线,转过脑袋低头继续看手机。


    然而余光内的人影越来越显眼,让她想不注意到都不行。分明没特意去看,可那股压迫感还是能轻易感受得到。


    逼迫持续到邢舟站在副驾驶的车门边,桑暮的身体无意识往后陷,好像是要挤进座椅里。


    指甲不自觉抠动关节,桑暮的五感此刻分外敏感。她能听到男人低低的喘息,还有股清浅的热气滚来,存在感极强。


    桑暮思绪有点乱,突兀的碰面让她实在难想清楚邢舟的路数。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若是还说出些不中听的话,那该如何应付。


    思索间,邢舟的手肘搭在了窗框上,上半身微弓,极其散漫地把身子支在那里。


    “彭焰,你又和客人瞎侃什么呢?”


    “我哪儿敢啊,这不是正夸您,您就来了。”彭焰隔着车厢和邢舟扯皮,不忘介绍一句,“这咱老顾客了,东西落咱这儿,这不,专程回来拿。”


    方斯延礼貌笑道:“你好,我叫方斯延,怎么称呼?”


    “邢舟。”言简意赅。


    交谈间,邢舟的视线始终没落在桑暮身上,就像没看到人似的。


    “彭焰每天闲得慌,你早说一声,我让他把东西给你送去,哪用得着你专门跑这一趟。”


    “我闲?!” 彭焰拍了拍方斯延肩膀找认同感,“看清楚了吧,我每天起早贪黑还被说闲,可见我这老板有多混。”


    方斯延只笑,没再多应声,也是怕桑暮待在这里拘谨,想着还是尽早送人回家的好,“不和你多聊了,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成。”彭焰拍了下车门,“这回可记得别再落下东西了。”


    “放心,记着呢。”方斯延转头和邢舟道:“走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沉默的邢舟突然再次开了口。


    桑暮始终低头当蘑菇,原以为邢舟这人还算地道,没在旁人面前不着调,装的和她不认识似的,桑暮还暗暗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这种想法就被她又憋了回去。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邢舟停顿了下,目光侧移,终于落到那个圆圆的脑袋上。


    紧接着,桑暮听到邢舟的问声,“这位是?”


    “我同事,今天有工作,顺路送她回家。”


    “住这附近啊?”彭焰随口一说,“这地儿还挺好的,几个住宅区也方便,就是旧了点。邢哥,你家不就这附近吗。”


    彭焰的话让桑暮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又起伏了起来,莫名担心邢舟会堂而皇之地把他们住对门这件事说出来。


    倒不是别的,只是眼下他们两个彼此装不认识,要是让人知晓,那这就成了刻意隐瞒,指定要被人误会。


    “嗯。”邢舟淡淡地应了一嗓子,不知道是不是桑暮的错觉,邢舟的话间带了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搞不好还是半个邻居。”


    知道邢舟是故意逗自己,桑暮还是上了套。


    听到这句话,或许是做贼心虚,她条件反射地偏过头,正好和邢舟的视线对上。


    彼时没有对视尚不觉得,现在看着他的眼睛,桑暮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有些近。


    那双眼瞳仁漆黑,很浅的双眼皮褶子,看着有几分凌厉。


    桑暮下意识后退,整个人往后面靠去却落了空。


    “桑暮。”方斯延适时地扶了她一把,“怎么了?”


    闻言,桑暮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方斯延的手掌抵住她的肩膀,见她扭头便松了开来。


    车内空间狭小这事儿,桑暮在此刻才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后面不过几拳距离就是方斯延,而前面一抬眼便是邢舟,可谓是进退两难。


    桑暮再次陷回座椅里,和两人保持着差不多的距离,“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


    尾音落下,她看见邢舟后退了半步。他站直了身子,在桑暮的角度,有车顶挡着,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你确实该早点回去休息了。”在这里耽搁了太长时间,方斯延有点歉意。


    还好BASE离江槐小区挺近,也就不到十分钟的车程。


    他们离开后,邢舟和彭焰还站在原地。


    彭焰走过去,把自己的手套往邢舟身上一扔,“邢哥,站在那儿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怀里多了俩东西,上面的黑色油污沾了邢舟一身。他眉毛一拧,又重新丢了回去。


    “火气这么大?”彭焰笑出声,想起方才那一幕,“邢哥,你怎么回事儿,不会想人姑娘呢吧,主动搭茬儿这事儿不像你风格啊。”


    这么一句,又让邢舟想起刚刚桑暮那个表情。


    他看了彭焰一眼,“滚。”


    撂下个字,转身往休息间的方向走。


    这回彭焰算是来劲了,逮着邢舟不放。见他抬步就走,麻溜就跟了上去。


    “不是,邢哥,您总得和我说说您这火气哪儿来的啊,我也好帮您消解消解,邢哥。”


    邢舟懒得搭理彭焰机关枪一样的话茬儿,打开水龙头抹了把脸。他的动作粗暴,接了水就往脸上冲,带茧的手掌上下搓动,就像不是自己的脸似的,一点儿力气都不收。


    把自己沾上的油污洗掉,连带着冲了冲脖子。水声停止的时候,身后的彭焰还说个没完。


    邢舟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向身后的彭焰。


    忽而,就冷不丁来了句。


    “我长得很丑?”


    “……”


    “???”


    邢舟双手支在水池上,凌厉的眉峰沾着水珠,顺着眉骨和下颚线滚落下来。


    搞明白邢舟在说什么,彭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就邢舟这长相,说是他们BASE的招牌可一点儿都不为过。就连彭焰这大男人都觉得,邢舟这张脸还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之前来这儿的客人还说过什么,BASE老板不仅技术一流,靠张脸都能吃饭。


    彭焰眉尾诧异地扬起,偏头把耳朵伸过去,“什么玩意儿,哪个不长眼的看不上我们BASE招牌,您这脸按猴子身上都能让人多看两眼。”


    眼看着彭焰又开始没个消停,邢舟扯了毛巾擦脸,直接绕过彭焰往休息室的内间走。


    看来自己还真是脑子进水泥了,连这种问题都能对彭焰问的出来。


    谁让那个桑暮每次见自己都像遇到土匪似的,他想说句重话都不成,这还怎么和她商量搬家的事儿,总不能真的搞恐吓这一招。


    那就真是个王八蛋了。


    “邢哥,今天怎么爱上打哑谜了,说的话我可一句也没听明白。”彭焰紧追不舍,那架势势必要刨根问底整个明白。


    当初装修的时候为了图方便,BASE是有休息卧室和淋浴间的,有时候邢舟留的比较晚,会干脆在这里住下,休息室也放了一些换洗衣物。


    邢舟从柜子里拿了件干净T恤出来,把毛巾随手搭在自己脖子上就进了淋浴间。


    彭焰话密,一路跟到了这里。


    也就俩大老爷们儿,没个外人。邢舟扯了毛巾和衣物挂在架子上,然后双手交叉提住领口往上一抽,脖子微微低下,套头而过。


    掀起来的衣服被堆叠在手臂位置,邢舟往下扯T恤的动作一顿。


    他抬起眼,眉毛紧拧着,“老子洗澡你也要看?”


    刚从车间收工,邢舟身上有薄薄一层汗,汗滴顺着结实匀称的肌肉轮廓没进裤腰里,扑面而来的荷尔蒙气息。


    可惜那张脸上的情绪算不上好,让这画面一瞬间变得有些毛骨悚然。


    “得得得。”眼瞧着面前这位火气又上来了,彭焰识相地往后退了两步,“您自便。”


    边说着,彭焰便要往出走,却被邢舟一嗓子叫住。


    “彭焰。”邢舟开了淋浴头,也不调节水温,直接就往自己胳膊上冲,边清洗胳膊上的黑印边道:“我不在这几天,你过得挺快活啊。”


    “…….”


    “也…还行吧。”彭焰挠挠头,刚才那股逗趣的吊儿郎当劲儿倒是收了不少。


    水流声哗哗的,邢舟声音淡淡,“但我是不是说过,别再往我屋里带人。”


    “……”


    “不是,你还真在你屋里安摄像头了啊!”彭焰哑口无言,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邢舟啪一声关了淋浴头,盯着彭焰,眉眼带着些不悦,“就你那点儿肠子我能不清楚?你那堆玩意儿还在我屋里头搁着呢。”


    “一周,找到房子从我屋里搬走,不然我不介意给你连人带东西丢出去。”


    彭焰搬到邢舟这儿也有大半个月了,他衣服生活用品少,也就能装一个行李包。可耐不住其他东西多,能塞邢舟半个卧室。


    除了在BASE,彭焰这人还有个做纹身师的副业。算是爱好,平常还能接点活儿赚个外快。


    之前干这活几都是在他自个儿家里,谁知道前段时间栖坞连下几场暴雨,他住一楼,墙皮和地板淹了个痛快。


    房东忙着重新装修,这地儿暂时也就没法儿住人了。


    重装顶死也就一两个月的时间,彭焰好说歹说,总归连人带家伙使搬进了江槐小区。


    可这副业还没停,实在没办法,就往邢舟家带了那么几次人。


    “诶诶诶别啊,邢哥。”彭焰直接一头扎进浴室,“这不是你之前答应我先搬到你对门儿,可以让我应个急,结果转头就租别人了,我这不也是没办法才找你凑合凑合吗!”


    听到这话,邢舟的表情更差。


    是了,他是答应过这事儿。


    可谁成想,半中间突然冒出来个桑暮。


    彭焰见邢舟不说话,以为是他自己良心发现了,说话都升几个调,“我可听我顾客说了,这租客可是个姑娘,邢哥,重色轻友这事儿你做不来吧。”


    一句话,把邢舟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脑子里忽而闪过桑暮看向自己的眼神,他沉着张脸,一字一顿地说了句脏话。


    “重你大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