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3 章 霜天晓(三)
    “话本故事中仙人御剑,可横断山海,关兄也是那传说中的剑修么?”


    书阁外,一株桃花树芳菲灼灼,上回见到时,它还是枝条伶仃的模样,如今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在春风中招展而开了。


    陈沧扫落衣袖上的花瓣,关先生在他身边席地而坐,翻着一本水文图,闻言抬起头:“剑修可没有书里说的那么厉害。我虽然带着剑,也略懂些剑法,但难说算不算是真正的剑修。”


    “剑修难道还有真假之分吗?”陈沧笑道。


    关先生耐心道:“剑修常常一心向剑,不假他物,道之一极唯有至妙剑法,其余修持不过是追寻此道途中的辅助。至于我么,各式各样的杂学记了太多,剑法只是其中一样而已。”


    “百艺精通殊为不易,关先生果真是奇才。”


    面对这赞扬之语,关先生只是说:“哪里就谈得上精通呢?只不过,若有技艺疏松之处,我也不会拿出来献丑而已。”


    “我也没见过关兄使剑,但想来你剑法决不会差的。”陈沧半开玩笑道,“否则,你也不会说‘略懂’了罢?”


    关先生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那把从不离左右的剑,此时就放在一旁,他伸手拂过剑上那密不透风的缠裹,神情一时间殊为怅然。


    “我不使剑,是因为如今还没有要用得上剑的时候。”


    书页被春风吹动,扑棱棱地翻起来,他回手按住,又道:“再说,纵使手中有剑,也未必能捉住所求之物啊。”


    陈沧喘息着睁开眼,思绪茫然,甚至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


    帷帐边垂下的五色琉璃坠映着灯光,让他意识到自己还在熟悉的寝殿内。他慢慢坐起身来,只觉胸口窒闷,像是被人锤了一顿。


    “你总算醒了。”


    看到在他床边坐着的黑衣人,陈沧猛地想起了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事。对方让他看了星仪的剑后,他就感觉呼吸越来越艰难,在来得及起身去取药之前就晕了过去。


    黑衣人拿着本黄绸封面的山川志翻着,说道:“你被剑意的余波冲到,是我大意了,见谅。”


    “……”陈沧惊讶于他竟然还会道歉,“无妨,还是我体弱的缘故。”


    “那倒是。”黑衣人说,“哪怕在凡人里,我也没见过像你身板这么脆的。”


    陈沧苦笑:“我这病是天生如此,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侥幸了。”


    他想要起身下地,只觉手脚无力,无奈道:“阁下,我殿中备有丹药,可否请你……”


    黑衣人没等他说完,忽地伸手朝他面前一扫。一股暖意从掌风中汹涌而来,毫不柔和,堪称暴烈地一阵左冲右突,陈沧险些又昏过去,但片刻之后,那些暖流在他周身巡回,令他久违地有了神清气爽的感受。


    “没什么大用,只能叫你好过些。”黑衣人说,“你这身体也就是要勉力维持,可别死太早了。”


    陈沧感激道:“阁下大恩,不知该如何言谢。”


    “用不着。”黑衣人冷淡道,“也不是为了你。”


    此刻陈沧的思绪也是前所未有地清晰,他透出渴望之色,低声道:“我听闻在仙家眼中,躯壳之中尚有神魂,有时身躯毁坏,神魂依旧能存世……敢问阁下,凡人也能做到这样么?”


    黑衣人挑眉道:“你听谁说的?”


    “世间总有这样的传言。”陈沧答道,这句也是真话,只是没有说尽。


    “你最好别抱这种妄想。”黑衣人道,“神魂就算能被操纵,你身为凡人,也不可能由你自己做主,只能被受人摆布。指望靠这种事情延命,无非是从油锅跳进火坑,真有这么一天,恐怕你就会后悔自己怎么没利落地死了。”


    他说话是不怎么好听,却是良言,陈沧听在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


    不等他说些委婉的话,对方忽然皱眉,怀疑道:“他没对你说过什么与神魂相关的事情吧?”


    陈沧心中一跳,忙道:“并没有过……”


    这一次他没能说完,黑衣人隔空朝他一点。他想躲也没处躲,索性闭目不动。


    不见疼痛传来,他只觉心中一阵飘忽,很快就重新清醒。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若有若无的钟鸣之声。


    “倒是没看出你有什么不妥。”黑衣人自言自语道,“算了,”


    陈沧扶着晕乎乎的脑袋,说道:“星仪上师坦荡无私,凡事光明正大,断不会做什么有违道义之事。方才是我失言,阁下万不要误会才是。”


    可能他说得有些太刻意,对方不耐烦道:“差不多得了,用不着一直吹捧他,我又不会因为你骂他两句就把你烧了。”


    陈沧认真道:“对星仪上师的感激,我临琅上下皆是真心实意。”


    “换作今天来的是他的对头,你还会跟我说这话?”黑衣人反问。


    “那大约还是保命为要吧。”陈沧一脸诚恳,“生死关头,想来星仪上师也不会计较我的无礼之举。”


    黑衣人一怔,不禁失笑,一室之内仿佛都因此而灿然生辉。


    “这地方没什么意思。”他说,“但你这人却不是个讨厌的人。”


    这么说着,他神情中却带着些许惆怅。见他轻轻一振衣袖,陈沧知道他这是真的要离开了,脱口而出:“阁下,不知异日还能否再见?”


    黑衣人似笑非笑道:“有什么好见的?”


    “阁下与星仪上师也许久未见,我只想着,来日上师又回临琅,或有此幸招待二位。”陈沧希冀地看着他。


    “免了。”黑衣人道,“下回有空出来时,都不知道你还活着没有。”


    陈沧不以为忤,笑道:“生死本如天地蜉蝣,偶得一会,也是好的。”


    黑衣人静静看了他片刻,踱至他面前,伸出一手,触碰他发顶。


    刹那间,陈沧看到一枚由盘旋符文组成的细小圆环,伴随轻柔钟声,在他眼前的虚空中旋转。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那圆环就消失不见,但他还是感到心中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


    “我给你留下一个印记。”


    黑衣人收回手,淡淡说道,“当你凝神思索,它就会在你神魂中浮出,此时它便能记下你的所思所想。等你死了,它还会留存一阵,到时候我要是再来,会记得取走——你的见闻,或者你有什么话要讲,到时我自会看到。”


    陈沧一时惊住了。他定睛细想,果然就能在眼前唤出那个印记,当他忍不住伸手想确认它是否真实时,那幻觉又如水波般飘散了。


    “阁下,我……”


    他忐忑道,尽管能言善道,这时候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殿中那盏灯火一阵摇晃,他面前已经空无一人。这深夜里的不速之客如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去,只有留下的一句话飘到了他耳边:“他不会知道我来过,你也就不必提了。”


    陈沧闭了闭眼,重又睁开,在他神思里悬浮的那枚印记昭示着这番相遇绝非梦境。


    一道脆声响起,原来是铜炉上那只茶壶裂了开来。炉中的火焰已经离去,茶壶毕竟是凡物,先受了这番炙烤,又失了保护,此时片片崩散,让残茶流得一片狼藉。


    陈沧对着那堆碎片怔怔地看了一会,起身来到桌案前。那把星仪留下的剑被随手横放在案头,他想起,无论是星仪还是这个黑衣人,都从没有提起过这剑叫什么名字。


    他捧着剑,回想着从鞘中惊鸿一瞥的辉光,最后还是将它小心地归于匣中。


    灯火一跳,倏地熄灭了,寝殿中却渐渐明亮起来。陈沧慢慢走向窗边,手扶横栏,向外望去。


    薄雾中远云似天上山峦,间间宫室,城中的高低屋房,檐上琉璃瓦则如碧波起伏。寂静中,金色晨曦开始洒落在目之所及的万物之上。


    “请恕我当时所言不尽不实。”


    那沙哑的声音说道,“虽然我是已死之身,阁下想怪罪也找不到人,这话说着实在不诚恳。不过,或许你当初也看得出来,只是没有点破。”


    春雷隐隐,细雨迷蒙。两名侍从打开金漆朱纹、琉璃镶嵌的边门,合力将特制的软椅抬出屋外,栏上三面都罩有重纱,唯恐此间主人虚弱的病体受风。


    陈沧面容已见苍老,与上回的情景相比,似乎过了不少岁月,使得他眉间憔悴鬓间又添了几许白发。他稍抬手挥了挥,侍从得了命令才敢行动,将一侧的帷幔拉开,现出朦胧的雨幕。


    “下去吧。”他低低道。


    这里只剩他自己时,他慢慢呼出一口胸中郁气。水雾中天地一片茫然,他看不到那座在白日下闪烁着青色光辉的琉璃塔,但他还是望着那个方向,兀自沉思。


    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他心中烦躁,却知若不是要紧事,也没人敢在这时打扰,便只是疲倦道:“何事?”


    “启禀陛下,是星仪求见。”来人带着笑意道。


    听到那声音时,陈沧便想从椅中撑起身体,那人则快步走近,止住他起身,又将一条锦裘搭了上来。


    “关先生。”陈沧面露喜色,“你怎地今日就出关了?”


    自报家门的来者正是星仪本人,与多年前相比,他容颜丝毫未改,只是换了临琅的装束。


    初次看他时,任谁都会觉得他面貌平凡、气度温和,纵使知道他身为修士,也是正正经经入世,并非恃才自傲之辈。


    到如今,他站在日渐衰弱的国君身旁,仍旧如往日般微微而笑时,两相对照,那种不属于此世的异样感才愈发显著。


    “闭关也不是一直要待在塔里头。”


    星仪在他对面坐下,“出来看看,待会还是要回去的。”


    陈沧道:“要是缺了什么,尽管吩咐下去,早些叫人去准备。”


    “那个无需担心。”星仪摇头道,“倒是你这里,要不是这次恰好出来,都不知道你又病了。”


    陈沧道:“哪里称得上大事,不过是近日睡得太轻,偶有乏力而已。”


    “思虑过重,实无益处,但我也知道你忧心之事太多。”星仪叹道,“晚些我再去重配一副药方吧,至于现在……”


    他略一思索,笑道:“陛下也许久没有溜出宫外了吧,不如今日就由我作护卫,咱们乔装打扮,在琼城里游览一番如何?”


    陈沧抚掌道:“正是痛快对饮的好时候!”


    “酒可是不能喝的。”星仪打消了他念头,“记得思仙楼有桃源清露,配他们的梅花糕正好。”


    “思仙楼……”


    陈沧一怔,“思仙楼如今尚在么?”


    被他这么问了,星仪也不确定了:“……这倒不好说。”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发觉,上次在琼城街上同游,已经过去太久,几如隔世。


    陈沧原以为他心中已别无波澜,此刻却不觉苦涩难当。半是真心,半是顺水推舟,他说:“昨夜我梦见了阿歆,他一个人远远地坐在那里,垂着头睡着,看着好生孤单。纵是在梦里,我也无颜对他说话,若是他还在……”


    星仪倾身过去,探手将他虚弱无力的手握住,沉声说道:“你已达成了他的夙愿,如今的临琅再不会受人轻侮,怎曾有过欺骗?至于那思仙楼——待得琉璃塔建成,临琅气运只会愈发稳固,你看如今的琼城,比旧时繁华何止三分,就算我们相聚的那座思仙楼已不在,也总会再有更多。”


    陈沧感到那双手上传来的力道,一如往常坚定,他苦笑道:“是我一时想左了,却要你来宽慰。”


    星仪道:“这又如何,我清楚这许多年来你的难处,决不比任何人更少。”


    良久无人说话,只有雨落帘外的轻响。在这温情脉脉的时刻,陈沧几乎要放弃原先的计划,但他最终还是开口道:“人生一二知己足矣,何必在意悠悠史书?这些日子朝中多有封禅提议,我思来想去,只觉德行不足以相配,再说所耗甚大,已打算叫他们搁置再议了。”


    “封禅是国中重事,但总归还是你的心意要紧。”星仪温和道,“日后若有合适时机,再说就是了。”


    他的回答没有半点破绽,陈沧也报以微笑。


    如果不是他在有关此事的各方上奏中,隐约看出有无形之手在背后推动——星仪还在琼城,他不会做出半点异样举动,只能从日常批阅中寻找蛛丝马迹。对于或许是星仪在推动这次封禅的提议的猜测,他已有六七分把握。


    即使真是这样,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国主拜祭天地,宣耀君威,作为仙师供奉的星仪也必定在其中有一个重要角色。进□□获声名,退也可谋得更多实利,以“星仪”的身份而言,想要促成此事,简直再正常不过。


    可是,陈沧心道,你所求真的只是如此吗?


    他眺望帘外,那座琉璃塔仍旧掩没在雨雾之中。


    这些年来,星仪除了维护朱翎禁军卫的运转,也在国中事务上多有出力,做得都不是什么大事,却实实在在有益国体。更难得的是,他也不像早年那样注重声名,反倒多隐于幕后,把那些感激赞叹都引向了国君。


    他确实完成了他的承诺,临琅气运蒸蒸日上,陈沧这一代英主的名声已臻顶峰。然而,越是感到星仪有意将他铸造为圣人,他心中就越是不安。


    这次回绝了封禅的提议,只是小小的试探,接下来才是他一直思索的事情。


    “关先生。”二人独处时,他始终叫得是这个一直不变的称呼,“不瞒你说,我也日渐感到自己对诸事有心无力,难以支撑了。”


    星仪正色道:“何至于就到这个地步?”


    “我的身体如何,你最清楚不过,不见得还能再活多久。”陈沧坚持说了下去,“我的想法,还没有和朝臣商议,至少也想与你说一说,望你能在此事上支持我——我已选好了继承人,那个孩子你也见过,虽还有些手腕稚嫩,但也可堪大任。如今的临琅,只需守成便能再平稳一代,而我……”


    他望着星仪,“我实在……已经太累了。”


    星仪似乎原本还想说些什么,见到他脸上的悲哀之色,最终还是没有出口。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你既决心已定,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