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9 章 非草木(五)
    “说来咱们也有日子没见了。”


    “也没多久。”孟君山应道。


    “事是这么个事,”霍清源道,“感觉却不是那么个感觉。”


    两人已离得厅中,隔着一只小酒炉对坐。夏日苦热,方才只是稍用过些饭,恼人的倦意已缠了上来,就如这午后的尘雾挥之不去。


    这天气自然不必再温什么酒。酒炉细看也与寻常不同,雕镂卷云的银壳之中正飘出白气,里头那一整块的冰像是要从缝隙中溢出来一样,撑得满满当当。


    放在别处,是要将冰凿得尺寸恰好,容纳其中,眼下的主人却显然是不费那事,直接自己上手冻了一块。


    玉盘上托有琉璃壶,孟君山自己斟了一杯,清露金红,入口满是花果芬芳。


    “过阵子打算做几种去卖。”霍清源用扇子顶着下巴,端详对方表情,“怎样,你喝着如何?”


    “不错。”孟君山道,“也放了药草?”


    “对,我这方子可以吧?”霍清源得意道,“近来药草着实收了不少,唉呀,赚得我都良心不安了……”


    孟君山道:“看来你跟妖族那边的生意,却也没受什么影响。”


    “师兄哪里的话。”霍清源乐道,“我们的货都是燕地老乡给运来的,哪有妖族什么事了?”


    孟君山拿杯子指了他一下,也不禁笑了。


    一时的沉默中,那股彼此都刻意忽视的尴尬劲又泛了上来。明知道有个话头就在嘴边,却不能提。


    霍清源一展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他看着倒是心绪轻快,只不知到底当真如此,还是故作无谓。


    孟君山与他相识不短,对这家伙的滑头也没奈何。有些事情问都不能问:你们瑶山与王庭从那之后有没有过联络?多半是有的。去的人又是哪个?见没见过你们大师兄?


    ……他现下情形如何?是否平安无事?


    凝波渡一面,旁人看到的或许是他一如往昔的潇洒,孟君山却不免想得更多。且不说他是怎么从那个花妖变回了本身的,单就那个事涉天魔的断言,就让他忧心不已。


    但就是现在两人当面,他也有许多话说不出口。


    思来想去,唯余沉默。霍清源像是不愿冷场太久,干脆直入正题:“所以你此前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用得上师弟啊?是缺钱花了,还是没地儿住呢?”


    孟君山也不跟他客套,说道:“你们兰台会经营日久,更清楚些,跟我说说延国的情形吧。”


    这不是他一开始要来的目的,却也是个合适理由,况且他确实想找人聊聊这个。霍清源一听就笑:“看来你也不光是游历到这,也有点正事要做嘛。”


    当此时节,谁都知道他不可能真的还在闲逛,心照不宣罢了。孟君山道:“正事不正事的,随便往哪一坐,都能听到人议论。就是说什么的都有,一时听不出真假,我们仙门修士,对此也只是个局外人。”


    他行走世间,大多时候都流连市井,除去忙他师叔婚事那样的偶尔情形,甚少去与那些宫廷王侯打交道。这不仅是毓秀弟子的处事之法,按照他本心,也不爱去凑那个繁华热闹。


    说到这里,想起霍清源的出身,又觉得这个“我们”可能有失严谨。


    霍清源见他神色,道:“可别看着我,我都离家这么多年,后辈都没几个认得我了……但你也不算问错人,商号正是最要和这些繁琐打交道的。”


    他摸了摸酒炉,里头的冰有些化了,润湿了底座上的荷叶纹。他一面凝冰,一面道:“说是时局纷乱,其实有望大位的,也就两家在打擂台。本朝太子之位虚悬,乃是早年事端遗留,这当中庆侯虽无实名,但朝野多视其为正统,归心者众。”


    孟君山道:“这庆侯好像年纪不小了。”


    “不错。”霍清源点头,“如今风口浪尖上的梁侯,则是他那些弟弟里最中用的一个,现下很受老皇帝的宠爱,把庆侯的风头都盖了过去,自然也有大批拥趸。”


    “坊间传言把梁侯的事迹编得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孟君山想起之前逛街听来的诸多八卦,“一会好像继位铁板钉钉了,一会又说他权势滔天、翻手云覆手雨,反倒是庆侯的风评朴实一些。”


    霍清源笑道:“那你觉得他们两个谁更像样点?”


    “又没见过本人,我怎么知道。”孟君山道,“但街上流言这般倾向,总要有人在背后推着,梁侯他无论是不想管,还是管不动,都不是什么好事。”


    “正是如此。”霍清源道,“若是单看形势,风头更盛的梁侯反倒很不安稳,不过这样的争斗,最不缺的就是意外,谁也不知道到时候能出什么幺蛾子。”


    孟君山摇头道:“这说了不跟白说一样。”


    霍清源笑嘻嘻道:“我就是去赌斗蛐蛐,也不会赌这局势,临门一脚时踩空的倒霉鬼史上还少吗?谁要是断言给你一个结果,那才是真骗子呢。”


    孟君山看他意有所指,接道:“你以前也提过,衡文正插手延国纷争,门中也分了派系,也与这有关吧。”


    “衡文打的什么算盘还难说。”霍清源道,“势弱才要两头下注选边站,他们犯得上这样?衡文真要深入延国,要考虑的是仙门的态度,而不是究竟谁坐那把椅子。”


    这也是孟君山之前的想法,以他看来,衡文内部的裂痕,不见得只是源自延国的形势而来。


    说着,霍清源也将目光移了过来,意思很明显:你都已经到这了,毓秀对此也非漠不关心吧?


    孟君山道:“以衡文多年在仙门中行事,当不至于坏了规矩,不然旁人也不会坐视不理。”


    规矩说得自然是仙门之间约定俗成的那条,不得以强硬手段干涉凡俗国政。实则规矩也是底线灵活,寻常也不会时时监察,他并非说衡文没有心思,而是说他们暂时不至于有挑衅以正清为首的各派的底气。


    “但是……”


    霍清源听了这个但是,露出一副“你总算扯到正题”的神情,连坐姿都正经了些。孟君山道:“但是,戴晟曾说他来逢水城就是为了寻求丹铜秘方,倘若衡文以此为由,扶持一派,又该怎么算?”


    霍清源眨了眨眼:“你说丹铜?哦对,是有这回事。”


    孟君山怀疑他是在装模作样,不过也没法追究。丹铜乃是源自古临琅的兵器,或许常人早已把它当成数百年前的遗尘,可他们哪会不知道,这东西万一现世,对于凡世的影响岂止区区?


    “戴晟在逢水城有没有收获,咱们两个才是最清楚的。”


    霍清源摇起了扇子,“那个以丹铜引诱戴晟的燕乡散修,也没有给他完好的秘方,逢水城的探索又不了了之,按理说,衡文现在并没有这东西才对。”


    孟君山:“你真信那个无名散修送秘方的说辞?”


    “戴晟既没给别的说法,那就只能这么听着了。”霍清源挺欠揍地道,“不然你说这黑锅能给谁呢?”


    孟君山看看他,也是一笑。两人就着这果子香的小甜水,接着这么又推杯换盏起来。


    “……新宛商号恒祥昌,边商瑞福泰,进孔雀铅、紫青石等六种,以百斤计,流火炼方上余物则不见往来,两家近一月另有数十罕物见下附。疑衡文或已获丹铜秘方。


    另,十七日于新宛遇孟君山……”


    霍清源搁下笔,习惯性将信再读一次。他下笔前想得久,待心中有数,再提笔一气呵成,这也是他从大师兄那里学到的。


    他耐心再等片刻,随着丝帛干透,墨水也淡淡透出一丝石青色。与平日展露的性子不同,他笔迹中全无那股风流劲,反倒极为工整、庄重。


    将信摆好,装入乌木匣中,看着那打开的匣盖,他又沉思起来。恰有微风拂过,窗上树影拂动,他便把幕帘整个卷了上去。


    小楼书房这一面长长的轩窗,展开时将院中一览无遗,蓬勃夏意只要轻轻一跃,就能扑进房中。以延国时人眼光看来,半壁大的窗子实在有些不讲究,破坏了幽雅意境,但在家乡,霍清源就喜欢这样通敞的格局。


    窗外那株淡红的花树,纵使开得晚,也在这夏天里蔫头耷脑了。霍清源才把手探出窗外,它就像是害了怕,有些可怜地轻轻摇晃起来。


    “没事啊,没事。”霍清源忙道,“不揪你的花!”


    明知这等花木或许只有一丝微乎其微的灵光,更不可能听懂他说什么,但他还是挺认真地说着。


    这阵风过去,树也不动了。霍清源拿扇子勾了勾,石台上铺着的落花无风自动,化为一道嫣红的锦带,在空中抖一抖干净,最后纷纷钻入到乌木匣子里。


    信匣的空隙不过手指宽,这许多花瓣却似装不尽地飘落进去,最后再一看,匣子里就只落着那么淡淡的一片。


    霍清源噙着笑意,再作调试,确保这些花瓣到时候会炸出来喷拆信的人一头;被挡开之后,也能落下来排成一行有力的大字——“去见大师兄不带我!”


    见万无一失了,他取出背刻纹印的令牌,将匣子封好。忙完这些,他这才望向窗外,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