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8 章 谁与共(三)
    乍逢巨变,陈霁耳边只闻剑刃交击的破空之声,脑中昏沉一片,何师兄那苦楚的面孔不断在他眼前闪烁。


    却听谢诀喝道:“师父定是中了邪魔,已经不认得我们了!”


    这一声,将他从这难以置信的可怖现实中敲醒。陈霁定下神来,虽还是不敢看师父那带着血泪的面容,也奔上前去,与谢诀并肩作战。


    但两名顶尖剑修的交锋何等激烈,陈霁只能在旁掠阵。见谢诀只是一味抵挡,他忽然明白过来,瑶山门下的纹印禁绝弟子之间相互杀戮,倘若谢诀主动对师父下杀手,恐怕他就会先受反噬之苦。


    可是,为什么掌门能杀死何师兄,此刻也不受其约束?


    谢诀边打边退,抽空对陈霁道:“别管我了,去看看其他人……”


    说着掌门一径疾攻,让他连话都说不全。陈霁咬了咬牙,脱出战局,往松林后奔去。


    小楼门扉敞开,蜿蜒的血河从阶梯上一直流到门外。寻常搏斗,就是取人性命,也未必能淌出这么多的血。


    陈霁踏着血迹,一路上检视倒在两边的死者。严师兄,高师兄,阿恒……他的动作快而轻捷,确认了已没半点生机,就越过去看下一个,没有迟疑。光看他的所作所为,说是冷酷无情也不为过。


    至于他自己,只是麻木地做着这一切。每见到一张朝夕相处的熟悉面孔,他就仿佛是又死去了一分。


    一直到掌门的静室前,他还隐约有着一些期望,当他看到最后一个人时,那点侥幸也随之破灭了。穆师兄伏倒在地,气息已绝,陈霁将他翻过来时,只见他仍不瞑目,面孔上带着决然。


    陈霁颤抖着拿起掉落在一旁的长剑。那是穆师兄的佩剑,如一泓清泉的剑刃上,此刻遍布着裂痕,隐隐形成莲花般的纹样。


    穆师兄也拿起剑,向着师父还击了么?陈霁茫然地想着,又看到对方脸上那凝固了的神情,或许在最后一刻,他终于也倾尽了全力。


    他将穆师兄的遗体放好,不再耽搁,转身掠出小楼。掌门和谢诀的战局还未停歇,纵使掌门显然已无神智,谢诀却也只能取守势,这无异是自束手脚,更无可能获胜。


    此时,谢诀身上已现多处伤痕,陈霁连忙施术为他疗伤。谢诀顾不上看他那边,只是问道:“别人呢?”


    陈霁面色凄然,那句话实在说不出口,但这无声亦是回答。


    谢诀沉默了片刻,见陈霁又冲上来援手,才道:“你离远些。”


    陈霁急道:“这么下去不行!”


    他们都看得出,这个情形不可能一直僵持,若掌门能恢复神智,还有几分希望,可要是一直不恢复呢?谢诀能在极端的劣势下坚持这么久,已经算是难得了,多拖一会,就增一分的凶险。


    “——望晴。”


    谢诀忽然叫了陈霁那个上山后几乎没人念过的名字,“以后,就只有你了。”


    陈霁怔住,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一道赤虹般的夺目剑光霎时间在两人中间亮起。


    那一式“映天归雁”,携着无可阻挡之势,贯穿了掌门胸口。就见血雨飞散,不止伤处所在,掌门周身也迸出许多血迹,那是剑气在骨脉中大肆毁损所致。


    谢诀似是将全副的决意凝聚在这一击中,绝不留半点余地,眼看对方已无幸存之理。陈霁不由得心胆俱寒,脱口而出的却不是别的,而是……“谢师兄!”


    他只见谢诀朝他微微一笑,将手中那把名叫“不平”的佩剑归鞘。


    朱红剑刃隐没于鞘中那一刻,他也随之倒下。陈霁耳边传来一阵敲冰碎玉的震裂之声,只是那或许是他的幻觉,因为无论是剑刃,还是使剑的人,被瑶山之印所噬时都不应有这么清楚的响动。


    他再也无力支撑,跪倒在师兄与掌门之间,真希望自己也随之而去。


    但看到谢诀那仿佛睡着一般的面容,他又回过神来,心说决不能在这里自暴自弃。正当他俯身去整理对方遗体,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陈霁差一点就要御术还击,但一股磅礴的灵气从那只手上传来,登时让他动弹不得。


    他勉力抬起头,就见掌门撑起身体,胸前那本该置任何人于死地的可怖伤口中间,正闪烁着幽微的金光。掌门面孔上血泪纵横,他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狼狈的样子,可是那张脸上,即使哀恸,也的确是他熟悉的神情。


    “师父……?”他不敢置信地说。


    掌门轻轻点了点头。陈霁仍被涌来的灵气束缚在原处,手腕上却逐渐浮现出莲花纹印的轮廓。他知道这是什么,却不曾想过这会与自己有关。


    瑶山掌门的传承,此刻正烙印在他的神魂上。


    “我撑不了太久。等我死后,你用孤光打开我屋中密室,那里面有更多的传承记载。”


    掌门积蓄了些气力,支撑着开口,声音虽微弱,却清楚平稳,“现在,我能说多少,你听多少……”


    陈霁说不出话,只是听着。忽有两颗水滴打在他衣襟上,他本以为是泪水,但片刻后,又有更多的雨珠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去开一下窗吧。”


    屋外,正是风雨大作。听到师父这样说,封云虽怕那潮气影响重病之人,但又不愿在此刻违逆师父的意思,只是稍一犹豫,就起身去推窗。


    暴雨犹如浪涛,织成了比这世间一切都更高、更广阔的帷帘,平日里极目可见的松林远峰,都被这雨幕遮挡在后。那裹着雨水的冷风吹进屋中时,他听到师父很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霜天之乱中,天魔的来历,至今仍是谜团。”


    陈霁说,看到弟子的神情因为这意想不到的话头而惊疑起来,他不禁想,或许这副神色,也曾经出现在自己的脸上吧?


    “无人知道临琅为何会引来这样前所未见的邪魔,唯一能怀疑的,就是那个在乱象初生时举行镇魔血祭的临琅星仪。”他慢慢说道,“虽然他当时做法是为了阻止灾祸,但也让人猜测,这籍籍无名的修士,定和天魔牵涉极深。”


    封云问:“他和……瑶山,有什么关系吗?”


    “瑶山的建派祖师,名号为观澜。”


    陈霁道,“观澜祖师是有大才华的修士,霜天前的六大派中,不算羽清分裂出来的正清和羽虚,瑶山建派最晚,却也无可置疑跻身仙门前列。但在瑶山形势稳定,正欣欣向荣之际,观澜祖师却就此离山。并非寻常的退隐,他言明,瑶山万事由新任掌门自决,从此以后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就当他死了,他是这么说的。”


    这真是古怪之极的行事,可封云因为逐渐猜到了师父要讲的脉络,一时间心跳如擂,已经无法思索了。陈霁道:“自那之后,瑶山再也没听过观澜祖师的半点消息,仿佛这个人就从世上消失了……直到霜天之乱。”


    封云颤声道:“他和那个星仪有关系?”


    “是。甚至,那星仪或许就是观澜祖师本人。”


    陈霁说出了这惊世骇俗的秘闻,“这件事,仙门旁人并不知情,那星仪在镇魔血祭后,也身散魂消,无从对证。但瑶山先辈已经确信,霜天之乱绝对与观澜祖师脱不开关系。”


    就是封云再沉稳,此刻也冷静不下来了。他失声道:“难道观澜祖师与瑶山断绝来往,就是因为……就是因为他要引发这天魔?”


    “如今,我们已无从得知了。”陈霁道,“就算观澜祖师不愿牵扯到瑶山,天魔之事瑶山也毫不知情……但,这门派也依旧是他一手建立,先辈们既知此事,绝不可能真就当作没有这个祖师。”


    封云喃喃道:“因此在镇魔之中,才如此不计牺牲么……”


    他回想起读过的仙门中对霜天之乱的记载,即使在各派都倾力而为的时候,瑶山的惨烈也属令人印象深刻的。渊山镇魔之后,瑶山尚存的两代,加起来不过一手之数。


    他原以为这是由于别派枝叶繁茂,相比之下贵精不贵多的瑶山,会显得更人丁凄凉。但是如今想想,那些牺牲者一大半都是最后死在渊山,足见其竭尽全力的执念。


    “那时,就算是将星仪与观澜祖师有关系的事情嚷出来,也只会徒然令瑶山成为众矢之的,况且瑶山根本也不知道星仪到底做了什么才让天魔现世。”


    陈霁道,“身为后人,我无法妄评此举是否有失坦荡,但先辈也确实为此拼光了家底。而在镇魔之后,他们也决心要将瑶山继续传承下去,此时门中却又有矛盾……”


    生出分歧那两名弟子,乃是瑶山仅存的第二代。他们都曾在观澜祖师座下聆听教诲,与他们同在门墙之下的兄弟姊妹,都已葬身于这场灾祸中。


    其中一人觉得,观澜祖师的这个秘密,终结在他们这两代就行了,不该让以后的弟子还背着这道枷锁。另一人则说,除非天魔彻底从世上除去,否则瑶山在一天,就要继续为镇魔不惜代价。


    谁都无法说服对方,于是他们依照瑶山一贯的规矩,以剑法定决。两人斗得不分胜负,最终前者略输一筹。他们决定,将前者的弟子送往燕乡,以此为瑶山的旁支,这个秘密无需在那一脉传承。而前者自己,则是与其他弟子一同留在瑶山。


    或许瑶山当真有在绝境中起复的气运,在如此艰难的境地后,竟还是渐渐发展了起来,未曾辜负六派之名。与天魔的纠葛,则从此只在掌门一系交接时传承。


    渊山镇印之中,灵气极为混乱,术法往往只能使出五分的效用,而依靠自身的修士更能施展,其中的佼佼者,正是剑修。因此,瑶山掌门通常在剑修之间传承,也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凡是仙门各派,执掌承继之时,总会发下些誓言,要为门派竭尽全力云云。这未必是虚词,但掌门却着实不是那么危险的活计,说到底,哪有那么多需要掌门牺牲的机会?


    可瑶山这副誓言,是真正的“不惜全力”。六派固然都为镇魔派出弟子,但也多少会注意些,巧做安排,别让门下英才被一网打尽。瑶山却不然,次次去的都是门中高手,有的葬身渊山,有的回来也伤重不治,等到了下回,该去还是继续去。


    其余几派对瑶山这番作为,不是没有过猜测。猜他们与王庭有过什么约定的有之,说他们知道渊山镇印某种秘密的有之,觉得他们是因人丁稀少而采取这策略的有之,甚至关于瑶山当年是不是和天魔有勾结,这种诛心之言也不是没人说过。


    而只要流言没问到自己头上,瑶山就当没听到。


    “就这样,到了师父那一辈。”陈霁道,“情形稍稍有了些变化。”


    事情要从两代前的掌门说起。这位掌门在与妖族争斗中拼得两败俱伤,修为几乎尽散,恰在那时,天魔异动提早来临。


    掌门既无法前去,只好由门下弟子中的两名赴会。当中年轻的师弟殒命于镇魔中,据说坠入深渊,遗体都无法找回。稍年长一些那名弟子返回时,起先甚至看不出受了太多伤,只是因师弟身亡,脾气从开朗转为沉闷,几乎不与人交谈,数年后才渐渐好转。


    这个弟子名唤知涯,先掌门过世后,他承继孤光,成了新一代的瑶山执掌。


    镇魔的影响,许多年后才在他身上慢慢显现出来,那是一种自内而外,无可救药的衰朽,使得他再难恢复到曾经的修为,至少在那时看来,这就是全部的后果了。


    他已无力参与下一次镇魔,且近几次天魔异动的周期越发古怪,谁也说不好那会何时到来。


    他应当依照先辈的惯例,从弟子中选取继承者——本该如此。


    “我的师父知涯掌门,与他的先代共同推算,下回镇魔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


    陈霁说道,“斩而不除,死灰复燃……为此,瑶山需要一名顶尖的剑修履行这使命,以此终结我们数百年来的夙愿。”


    封云怔怔地望着师父,窗外一阵闷雷滚过,闪电将两人的神情照得通明。


    “我前头的那些师兄,大多都是习剑。”陈霁平静地说了下去,“他们天赋并不差,尤其是穆师兄,说是当代的佼佼者也不为过,但师父仍然觉得不够。多年过去,师父差不多也觉得就这样了,这个时候,他遇到了谢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