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相皎洁(二)
    从禁地离开时,晚空已有朦胧月影。林间落叶如雪,灯火就在不远处,这静谧的一刻却似绵延无尽。


    谢真探出手去,握住了对方的手。感到长明轻轻回握的力道,他问:“海山,其实是你铸造的吧?”


    刚刚取回的海山,此刻正佩在他身侧。长明轻咳一声:“嗯……你知道了。”


    “那为什么不同我说……”


    谢真顿了一顿,“莫非是怕我知道是你铸的之后,就算使得不习惯,也勉强用着?”


    长明:“没有,是太贵了,怕你还不起钱。”


    谢真忍不住一笑,长明这才抿嘴道:“和陵空不一样,我可不是什么铸剑师。”


    “我见到了北地那座剑池。”谢真温声说,“能铸出海山,一定费了许多功夫。”


    “还行吧。”长明道,“也不难学,藏书里有不少记载。现在想想,大概就是陵空留下的吧。”


    “知道这许多年后,王庭又有了一个铸剑的后继者,想必他也会有些欣慰。”谢真感慨道。


    长明:“都说了,我不当什么铸剑师。我只想为你铸剑而已。”


    谢真一时间也在这直白的情意面前哑口无言。长明却还没意识到,兀自说了下去:“而且那铸剑池实在麻烦,除非你还想再要一把剑,要不然我也不想再开它了……”


    海山愤怒地抖了一下,却被长明看见了,摁着它的剑环道:“怎么,你有意见?”


    谢真:“……你跟一把剑较什么劲啊!”


    “我看它是被陵空住过,脾气都变坏了。”长明道。


    谢真叹了口气:“说起来,你与陵空前辈的关系,倒似是变好了一些。”


    长明道:“没那回事,他还是看我不顺眼。”


    谢真是记得陵空当初不愿与长明交谈,心道这大概是凤凰的家事,便不再多问。两人此刻均想起来陵空铸造的朝羲、孤光双剑,但默契地暂不提及,朝着来路行去。


    他们离开这一会工夫,王庭中已是灯火灿烂。那雩祀后曾开过饮宴的小花园再度迎来了三部宾客,虽因使者不如上回人数众多,喧闹之意稍减,但仍旧是花开如云,春光融融。


    西琼两眼无神地坐在主位之侧,连装都不想装了,手边直接就摆着一大壶滋补药茶。光是闻着从里面飘来的甜腻与药味交织的气息,就能想象里面加了多少蜜糖。


    先前长明表示会缺席宴会时,不仅是西琼,旁人也都觉得毫不意外。不如说,要是殿下与剑仙一起出现在众人之前,那场面才是不好控制……眼下让大家都冷静冷静也好。


    然而,这也就意味着,宴席上的主事人就剩下了西琼。妖族的宴席向来随意,却架不住大家兴致高涨,面对那些时不时就端着酒杯,到这里来绕上一圈的客人们,西琼只能见招拆招。


    看他摆出这一副勤勉而疲惫的架势,那些没啥正事、纯来打听八卦的妖族,多少也有点自知之明,没敢冒着被他记上一笔的危险来啰嗦他。但除此之外,来正经叙话的也不少,遇到这种,就得打起精神,一一应付。


    也不知道是不是药方的原因,这茶着实让西琼好受了不少,就是不免有点犯困。不知过了多久,穿梭在四周的人影散开,一个金光灿烂的人影在他旁边坐下,看了一眼那壶茶,笑道:“大祭好雅兴。”


    “雅兴个头!”西琼低声道,“你倒是尝尝?”


    来人正是安子午,他应声提起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小碗。余人见到他在此,都纷纷暂且退避,让他们两个单独闲谈。


    身为昭云主将,安子午自然不能开席时就陪在此处。他在园中四处转了两圈,该应酬的应酬,吃吃喝喝也没落下,估量着时候差不多了,才悠然前来救场。


    西琼就看他用银匙挑出碗底的珍珠丸子尝了尝,再喝了口茶,赞道:“药是好药,味道也不差。”


    “我就想知道你有什么东西是喝不下的吗……”西琼有气无力道。


    安子午微微一笑:“此乃得胜的欢饮,清茶亦如美酒。”


    西琼心道这茶哪里清了?听到对方又道:“近来昭云诸事如常,王庭又正值繁忙时候,我也想着多停留些时日,略尽绵力。到殿下面前,还要请你多美言几句。”


    西琼稍稍坐直身体,眯起眼睛看他。安子午泰然自若地喝着茶,半晌,西琼道:“你也知道,殿下未必会在意吧。”


    安子午道:“我何尝不知?但莫说繁岭自有繁岭的规矩,而静流那位大人的行事,也不是我能学得来的。”


    与他们从凝波渡同返的施夕未,连芳海的边都没进,半路就告辞了。他来去自由,也无人能置喙,毕竟实打实地出力办事,比什么姿态都有用得多。


    不用安子午多说,西琼也能明白他的苦衷。静流凡事不愿争先,虽偏居一隅,但样样都不缺乏。王庭孱弱,他们关起门来当自己的水族泽国,王庭复起,他们也是与祈氏矛盾最少的一派。蜃楼一系延续至今,静流上下几乎以主将一言而决,相比之下,在纷争不断的昭云,安子午想要真正坐稳主将之位,并不止是闭门修炼就行。


    但,就如西琼所说,长明并不打算将一切权力牢牢握住手中。他只需要在关键时刻,三部能起到应有的作用,至于到底谁管事,那不重要,别当祸害就行。


    倘若雀蛇牧氏还在昭云,继续半疯半清醒地统治,西琼敢肯定,殿下绝对会像对待繁岭一样亲手处置。然而如今的安氏姑且算是脑子正常,这当中的金翅鸟互啄,长明肯定看都懒得看,更别说着力扶持哪一派了。


    “我只是担心你反而绕了远路。”西琼叹了口气。


    安子午却道:“我有意向殿下求取修行之法,就算最后事情不尽如我意,也不算是白费功夫。再说,殿下对于奋勇争先之人,就算不多偏心,也总不会阻拦的。”


    西琼一怔,当年随殿下返回王庭时,那一幕幕再度涌上心头。


    起初他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好,惹过不少麻烦,但殿下对此意外地宽容,甚至每每亲自出手为他收拾。有一次,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冒着被扫地出门的风险,去问殿下自己为什么还没被扫地出门。


    “你已尽力而为,远胜于当初的我。”


    殿下是这么回答他的,“你不曾空费自身的天赋,这就够了。至于错误,只要能弥补,倒也没什么关系。”


    那时西琼光顾着感动,许久之后,才从那轻描淡写的半句里,体会出无法言明的苦涩。


    据他所知,殿下在年少时,也远远称不上是游手好闲。只是他有着难以修正的憾悔,因而才会在日后对自己愈加苛责。


    这些他可从来没和旁人提起过,安子午想必也是下了好一番功夫自行揣摩。说到底,他们两个从一开始不得不打交道,到如今这样半真半假的交情,彼此纵未提起过,也多少都是觉得在对方那里见到了些许自身的反照。


    “总之……”他轻咳一声,“你试试也好。”


    安子午心满意足地靠回座椅,谦虚道:“且看运气吧。”


    西琼有点牙痒,忍不住泼他冷水:“殿下还不知何时有空来关心这些呢。”


    “哦,理所应当,理所应当。”安子午往这边凑了一点,低声道:“话说……不知道咱们何时能拜访一下剑仙?”


    西琼:“你也想和他比试两招?”


    安子午:“……”


    回持静院这一路上没再见到什么闲人,谢真在庭中停步,拨动池中泉水,只觉那流水如春雪般幽凉。


    池底画出的小鱼隔着水波,仿佛还在摇头摆尾地游动。


    屋门开阖,百珠从廊后转了出来。见到二人,她先是欣喜,而后神情不免复杂起来,分别与他们见礼。到了谢真面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虽迟了许多年……但寻药之恩,不敢稍忘。”


    谢真一怔,才道:“夫人言重了。”


    他瞥向长明,看得对方轻咳一声。说起来,当年确有这回事,长明在旅途中为这位自小看顾他的侍女寻找治耳疾的药草,颇是引发了一场小小风波。谢真也同他一起经历此事,就是不知道回家之后,长明是怎么和人家讲这段故事的。


    百珠看着他们的眉眼官司,不禁露出笑容,只是神色中总是带着一股忧伤。她问道:“行舟大人还未回塔,我现下去把他请过来?”


    “不必。”长明摆手道,“我们去见他。”


    百珠似乎更担忧了,但也只默默提起灯盏,为他们领路。她送到寝居门前便止步,长明穿过盘曲回环的门廊,进入最深处的静室,接着扬起一缕细细的火光,敲在屋角无形的机关上。


    没有丝毫声音,墙壁轻盈地向后仰去,一道不知道原本隐藏在何处的石阶旋转过来,朝着前方的幽暗延伸而去。


    谢真若有所思:“这机关的风格,与白沙汀洞府中十分相似。”


    长明取过提灯,举步走下阶梯,边道:“倘若都是陵空的手笔,也不奇怪。”


    “但我还在别处见过这样的机关。”谢真跟在他身后,“在那位翟将军的梦境中,临琅的国都琼城,星仪的宅邸。”


    他与长明简略讲过了一路的经历,但没来得及细说,长明听了也微觉诧异:“是星仪仿制了这种机关?不过,这机关说本身没什么秘法,倒是在造得更顺滑漂亮上费了些周章。”


    谢真:“原来你已将这机关原理也弄清楚了。”


    “不弄清楚怎么敢用,万一被关里面出不来呢?”长明道。


    谢真不禁莞尔。长明又说:“这处密室本是空屋,后来我移了些物件进去。阵法的造册都在,哪怕栖梧台,也不见得比这里更安全。”


    说着,转过最后一段台阶,他们再逐一穿过三重石门。厚重的石板如有千斤之重,移动间却也悄然无声,不愧是修在持静院下,恐怕底下吵翻了天,上面都未必能听到一丝响动。


    暗室粗略分为内外两层,外间立着张书案,上头与四周堆满了笔墨书纸,和许多乱七八糟不知道用途的东西,一旁摆着竹椅,行舟正窝在里面睡得昏天黑地。


    里间则能看到一张宽阔的床榻,四面幕帘放了下来,掩着沉睡其上的一道隐约身形。


    一进到此地,谢真便能感到灵气如同雨雾,缓缓浸润在周身上下,甚至能听到并不存于现世的虚幻流水之声。他们一路走下的台阶,并不至于极深,只能说此处的方位也非同寻常。


    “原本还不大明显,慧泉解封之后,才变成如今这样。”


    长明一边说道,一边轻轻拍了拍行舟。行舟闭着眼睛,哼哼道:“百珠姐姐,我还不饿……”


    “别装了。”长明道,“又不是听不出来。”


    行舟在丝衾下装死片刻,这才睁开眼睛。看到长明,刚想说话,目光扫到他旁边的人,神情顿时凝固了。


    他一跃而起,顾不上头发乱翘,挡在外间门口:“殿下!这……这不好吧!你怎么把人家带到这来了……”


    谢真无奈地看着他。长明转头道:“对他就不用瞒了,就是不说,他自己也会发现。”


    行舟愕然道:“你们在说什么?”


    他这时注意到了海山,眼睛差点瞪出来。谢真及时道:“眼见为实,行舟阁下,就让‘阿花’来与你亲自说吧。”


    刚从渊山离开时,他曾隔着千里之遥,试着操纵“阿花”的躯壳。那联系实在太过微弱,以至于没起到什么效用。


    如今双方近在咫尺,周围的灵气又如海潮涌动,他分出一缕心神系住那具身体时,几乎没受任何阻碍,仿佛那就是他向来既有的一部分。


    听了他的话,屋中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只见那朦胧的身影从床上起身,一只手先是从帘幕后探出,随即慢慢拉开了帷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