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皆冰雪(二)
    灯花跳了一下,闻人郴抬头看去,见那火光已经快要熄灭了。


    她的闺中陈设满满当当,四处摆着许多带着巧思的小玩意,但并不奢靡,也见不到什么名贵之物。书案上只一盏寻常的灯,甚至没用术法,更别提令光亮稳定的宝石……她在轻云舟市见过那么一件,精巧华美,但她觉得用不上,因为她晚上从来不看书。


    毓秀山的春夜风凉如水。她既没休息,也没去修行,而是坐在屋里发呆,当然是因为仙门众议之行没带上她。


    也不知道凝波渡那边怎么样了。想起最近时不时就闭关,见不到人影的向敏师姐,她没来由地觉得心里不安。


    正当她要去拨一拨灯火的时候,那盛着一杯柔光的铜座忽地晃了晃。


    不对……摇晃的不是灯座,而是火焰,在无风的屋内,吹动它的是夜雾一般流淌的灵气。


    闻人郴只觉寒毛直竖,要是她有条尾巴,此刻一定也是炸起了毛。她跳起来冲向屋外,架上的长鞭适时飞卷过来,缠上她的手臂,鞭柄向下一绕,钻进虚握的掌心里。


    她暂且没工夫去感叹自家法器的贴心,心中只是想着:这是门中的阵法被触动了吗?怎么会有人敢来毓秀主峰生事?


    才一出门,她就呆住了。夜空中,不合时节的漫天大雪纷然而落,无论山崖石径、古木春草,都在片刻间盖上了烁烁清霜。


    “是师父……”


    她喃喃自语,引发这场面的,除了掌门不做第二人想。当她转身要往峰顶奔去时,却见到另一件叫人惊愕的事。


    那一年到头都冰封着的登云路,此刻像是一条翻卷的银绸,化作飞瀑向下奔流。


    寒气从岩道中一掠而过,卷起了此处少有的疾风。


    冰雪同火焰一般,皆是造化之力,但在这闷不透风的地下,仅仅是寒冷,并不能带来丝毫光明。


    那道冷风渐渐减缓,术法点起的灯火照亮了毓秀掌门的身影,也映出了四下里层层叠叠的寒霜。那些从衣袖翻卷中飘散的冰雪清光,昭示着这宛如数九寒冬的奇景,正是由眼前这一名修士引动的异象。


    单只是灵气溢散,倒也不至如此,然而在山中蜿蜒的冰泉地脉正与之共鸣,激荡不休。若不是他有意压制,只怕那寒意还会透过上方的山石,将草木衰枯之色遍布地上。


    郁雪非面沉如水,踏在冻结的山岩上前行。忽地,他似有所觉,一道凶厉的冰风从他袖中席卷而出,势不可挡地向前方扑去。


    那飞散的冰霜被虚空所阻,突如其来的火焰上下一挽,将这试探的一击抹得干干净净。


    视线尽处,仅余下袅袅水雾,雾中的轮廓浮现而出,从容向他走来。


    长明停下脚步。烈火的灼烫气息从他的来路蔓延开,一直延伸到前方,在被冰霜覆盖的山石上划出了一道清晰的痕迹。


    他打量着对方时,对方也在回望他。隔着一丈不到的距离,三部之主与毓秀掌门无声地对视,如同两面相对的镜子,倒映着对彼此的杀意。


    “借凝波渡为你作遮掩,是我小看了你。”


    是郁雪非先开口了,“但你想全身而退,却没那么轻易。”


    “若没有让掌门俯首认输的把握,”长明道,“我也不会来毓秀山。”


    郁雪非冷冷地看着他:“深泉林庭是要掀起战端么?”元宝小说


    “我只为慧泉的地脉而来。”长明答道,“贵派当初镇压与之纠缠的双生地脉,就该想到会有被找上门的一天吧。”


    “地脉本是天地所钟,不是你一家之物。”郁雪非道,“妖族先行占过也就罢了,焉有不再许旁人染指的道理?”


    “正如你所说,有能者居之,谁也不必找什么古已有之的借口。”


    长明说道,“你毓秀想制衡,也要看你制不制得住。无非各凭本事罢了。”


    隔着被极寒与高热蒸腾的虚空,两人沉默了一瞬,随即不约而同出手。


    灵气激荡,犹如在岩石间奔行的海潮,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修士妖族若有所感,望向了毓秀山的方向。


    凝波渡上,听到了毓秀掌门最后那两句话的众人,无不是惊愕万分。


    未等旁人说话,孟君山翻手收回铜镜,道一声:“少陪了!”便要当即离去。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一道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幽气刹那间横过水面,将月色下的凝波渡笼罩在昏暝之中。


    众人只觉眼前一暗一亮,夜幕忽地从头顶消退,周遭的山影也不见踪迹,夕光正倾洒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


    嘉木只来得及回身挡在师叔前面,等到看清了面前的光景,他抓着船棚,人都傻了:“这,这是什么东西?幻术吗?”


    他叫着“幻术”,实则只是顺口为之的愕然之词,但船中的海绡抓住他手臂,沉声道:“没错……是极为高明的幻术。”


    一个浪打过来,让他们本来只合在湖里游上一游的小船摇得像个拨浪鼓。嘉木目瞪口呆地看着海面上掀起一道直达半空的巨浪,他下意识地撑出法器一挡,只觉得水珠劈头盖脸地砸将下来,让小船里都进了半舱的水。


    “您管这叫幻术?”他喊道,“别人都跑到哪去啦?”


    从他们的小船上向四周望,原本挨在一起的那许多船都不见踪影,波涛翻涌的海面上除了浪头就是水雾,只隐约能看到几艘船影在远方起伏。


    “以海代湖,这就是幻术运使的手笔。”海绡仍算镇定,“你见到的水是真的,但扑过来的海浪,可能是凝波渡中其他修士的误伤——莫要蒙头乱撞,要紧的是先从这幻术里出去。”


    “师叔你太靠谱了……”嘉木勉力冷静下来,“所以咱们要怎么出去啊?”


    海绡:“不晓得。”


    嘉木:“……”


    “无妨,我们不擅长应对幻术,总有人会的。”海绡说道,“小心别让船翻了,静待时机,再寻破绽。”


    就在嘉木他们不远处,或说曾经在他们不远处,正清来客也还没回过神来。


    夜色中明光乍现的一瞬,船上诸人只看到掌门纵身掠出栏杆,丢下了一句:“结参伐阵!”


    言犹在耳,刹那间,海浪已从四面八方朝着殿阁抛涌而来,惊得随行一名年轻弟子就要御空腾起。灵璘及时一挥衣袖,把他拍了回来,喝道:“不要慌张!都遵掌门吩咐!”


    正清这艘舟船不止是气派而已,内里也附有数种阵法的便利,参伐阵正在其中,但它也是甚少有人会想起的一样阵法。


    此阵主破幻之效,而幻之一道千变万化,若是对上幻术的行家,往往中招了都还没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幸好世间精通幻术者寥寥,就算真的背运碰上了,大概人家也不太可能干等着对手结个阵来抵挡。


    不过,参伐阵用在这里,正是对症下药。以灵璘为首,众弟子衣袖飘摆,紫芒如电腾空而起,朝着白浪滔天的四周飞散而去。


    还没有什么神通能把万里江海挪移到这凝波渡里,因而纵使那扑面水浪是真,后面总归还是幻象。灵璘见那些星光熠熠的紫电在半空中停住,心知是遇到了阻碍,当即催发灵气,力要击破这幻觉。


    空中并无声音传来,只从虚空中现出几条巨大缝隙,让人仿佛能听到“喀锵”的劈裂之音。随即一大块映着海浪的远空,宛如被打破的碎瓷掉落下来,露出背后的幽暗。


    此刻凝波渡已是半夜中,那黑暗无疑昭示着他们已将这虚假的白日幻象打开了一道裂口。不用灵璘说话,弟子们合力调转阵法指向,紫芒掼向碎裂处,使那缺损边掉下更多波澜涌动的碎片。


    正当他们想要一鼓作气时,在那裂缝中的夜色里,缓缓现出一轮落日。


    仿佛是从漆黑的眼睛中翻出来的白眼珠,那苍白的落日如一丸白水银,滚落在似有似无的远山暗影中。当众人察觉到裂缝后的夜色也同样不真实时,刹那间,无数雪亮盘卷的光芒从映于水面的倒影中浮动,狂乱地朝着缺口奔涌而来。


    一名弟子惊道:“这……也是幻象吗?怎么……”


    “别废话!”灵璘厉声道,“南斗阵!”


    虽有几名弟子被照得头晕目眩,慢了一步,但当那亮光袭至面前时,南斗紫光熠熠的六角阵法已经结成。


    如同纸伞迎上倾盆大雨,扑面而来的淋漓日光有若实质,抛洒在南斗阵的屏障上,激起道道涟漪。阵中之人虽无事,舟船却是遭了难,那些明光崩落时,打得檐瓦四溅,廊柱毁损。


    初遭变故的慌乱之后,正清诸人也镇静下来,其中一名叫元宜的弟子疑道:“这术法,怎么像是衡文的‘愆旸’阵势?”


    “愆旸”就如正清的“参伐”一般,也具破幻之效。灵璘道:“莫要放松守卫,若我没猜错,刚才我们破幻的术法,或许也打到了别人家头上。”


    能来凝波渡的弟子没有迟钝的,顿时都明白过来。这化湖为海、威势惊人的幻术,非但将各派来客相互区隔,当众人使出手段要挣脱时,又将他们的攻势巧加引导,让他们自己人去打自己人。


    这样一来,在尚未辨明形势前,反倒不好出手了。


    就在正清弟子们的眼前,一群纷纷的红蝶在天幕上飘舞,好似穿针引线,将渗出的夜色飞快地补了回去。


    片刻后,周围景色复归圆融。远望海面,只见夕云灿灿,水色如霞,迎面而来的也非湖上夜风,而是带着涩意的潮息。倘若不知自己身在幻象中,定也会觉得心神朗阔。


    但造出这幻象的主人,却似有意为之,让这胜景之中多了些怪异的意味。天际高扬而起的雪白波涛,洒落如雨的水珠时,隐约能在这大幕之中见到一座殿阁的轮廓,正是他们自己这艘船的样子。而在镜中倒影之后,那比轻烟朦胧、比远云缥缈的,是绵延盘旋在海雾中的群山。


    元宜愣愣地望着那边,问出了师兄弟们心中的那一句:“……这般幻景,究竟是谁的手笔?”


    灵璘严厉道:“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幻术的阵势越大,破绽也就越多。各位持南斗不变,元宜随我再起参伐阵,把船往北方引!”


    众弟子齐声应是。灵璘维持着他镇定自若的气派不变,但对师侄问出的话,他其实已有了令他忧心的答案。


    孟君山从水面上疾掠而过,铜镜在他手边翻飞,凡是被它照到的地方,均会褪去颜色,化为淋漓的线条。


    他左边的海面怒浪滔天,右边则是夜色中灯火凌乱的山湖,在这昼与夜的交界中,一道墨线从中延伸,仿佛要将画纸一劈两半。


    忽然间,他在水面上停了下来。上下左右皆是奇异的景象,他却好像找到了关键之处,背后逐渐浮现出辽阔墨影。


    那狂笔挥出的山水霎时间充溢了天地,再也没有大海与山湖,取而代之的是回环往复,永无止尽的画轴。


    照亮此处的既非日光,也非灯火,虚空中只有淡白纸痕。山形嶙峋,水色如染,就连这幅画的主人自己,也似乎化作了一道泼墨的剪影。


    只见他双手一分,裂纸之声犹如哀叹,撕开了这迷乱的幻景。


    这时,就在墨色山水与氤氲海雾的缝隙之间,一只红蝶翩然飞出,落在纸上,涂下了一道朱红的笔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