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0 章 琉璃脆(一)
    霍清源:“……那是什么邪术?!”


    问这话时,他显然也已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陷入了幻境中。只是,从美梦里一下回到黑漆漆的蜘蛛洞,还是叫他无所适从。


    说归说,他已经折扇在手,一跃而起。不知是否还不适应这情形的缘故,他脚下一个不稳,踩在了旁边戴晟腿上。


    戴晟也刚醒,神智还不大清楚,登时被他踩得骂了一句。


    霍清源无暇管他,俯身察看还在昏睡的城主,发现她还有气息时,暂且松了口气。闻人郴此时满脸迷茫地撑起身体,一看就是还没搞清自己身在何处。


    “阿郴,到我身后来。”孟君山沉声说。


    闻人郴听到师兄语气严肃,打了个激灵,想都没想地纵身过去,与他站在一起。她这么一站,石室中两边泾渭分明,隐隐现出对峙之势。


    此时,山洞里仅余下长明手边的一道火焰照亮四周,微光时明时暗,令所有人的面庞都看不分明。离石棺远些的是四名仙门弟子,外加一个人事不知的城主;孟君山面前是大半身形隐没在阴影中的狐妖,再往后就是石棺另一边的长明与谢真。


    就算再迟钝,戴晟也知道那两个“兰台会找来的散修”不是好相与的了。他死死盯着在场众人中最为气定神闲的长明,目光中半是恚怒,半是不解。


    长明并不理会他,只是将那盏破碎的千愁灯拾起。灯中幻梦般的花朵被这样一碰,立刻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一片沉默中,还是孟君山答了霍清源的话:“那是幻境。”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不过霍清源反正也不是要在这个时候追根究底。他一边警觉地打量那挂在石棺边一动不动的棺中怪人,一边嘀咕道:“这幻境还挺美的,我们梦到的应该不相同吧……老孟你见到什么了?”


    他惯于在干正事时也不忘说两句废话打岔,本来只是随口一扯,没想到孟君山看似无甚反应,火光映照下的半边耳朵却明显地泛起了红色。


    霍清源:“……”


    他脱口而出:“不是吧,你这是梦到谁……”


    一道青光径直奔着他面门呼啸而来,他不得不一举扇子挡住,没说完的半句话遂吞了回去。孟君山斥道:“别东拉西扯了!”


    “是是是……”霍清源一肚子好奇,心说这才问一句你就翻脸,要不要这么不打自招啊?


    其余人看着他们说不到两句就差点内讧起来,均不明所以。霍清源咳嗽一声,转头对戴晟道:“戴兄,这除了棺材和蜘蛛,也没见到什么秘藏,说是要来探遗迹,你看我们这是找对了地方没有?”


    戴晟看了一眼孟君山,以及与孟君山交手的狐妖侍女,这俩他显然都不是对手;再看看那两个兰台会散修,高个子那个挥手将铺天盖地的石蛛烧个干净的场面还在眼前;最后他目光移回到霍清源身上,平时和师兄弟取笑时说是能和这游手好闲的家伙五五开,真要打起来他却没有什么把握……


    这一屋子的人,看来看去,竟然没有一个是他能拿捏的。


    事已至此,他反倒冷静下来,说道:“我自有办法,只是却不便现在说。”


    霍清源挑眉,只见戴晟伸手一指狐妖:“我们且先同心协力,将这妖族擒下,再谈其他!”


    孟君山:“……”


    他与狐妖打了一路,这会尽管依旧对峙,却谁也没有动手,本来大家都是刚从幻境中醒来,也不足为奇。


    可戴晟说了这句后,谁都看得出来,孟君山的神情中颇有几分僵硬。


    霍清源摸了摸鼻子:“这位不是城主带来的护卫么,怎么又成妖族了?”


    “我倒也想问问,为何城主会将一只狐妖带在身边?”


    戴晟看了一眼逢水城主,她尚未苏醒,自然答不了这一问。他又看向孟君山:“孟师兄,你怎地还在迟疑?”


    不等孟君山说话,狐妖先开口道:“只叫别人动手,谈什么同心协力。”


    虽语带讥讽,但她话音低柔,自有一股令人心驰神荡之意。戴晟一噎,只听她又道:“若是仙门中人讲究单打独斗的道义,不如我先来领教一番阁下高招?”


    说着,她作势举步,就要朝戴晟这边过来。


    戴晟差点绷不住表情,更不想承认他就是那个被捏的软柿子,幸好这时孟君山一抬手,铜镜洒出一道水光,挡住了她去路。


    狐妖却没看他,而是似笑非笑地望了霍清源一眼。霍清源被她一看,有点发懵:“这位姐姐,可是有什么话要讲?”


    “衡文书院与狐族的私怨,原不必将其他人一同扯上。”狐妖扬眉,“你将城主唤醒,我是友是敌,一问便知。”


    “逢水城主明知如此还敢将你留在左右,自然是要包庇你,这有什么好问!”戴晟争辩道,“你们狐妖原应对延国避之不及,现在都跑到衡文书院眼皮底下了,要说没有企图,谁会相信?”


    他转向霍清源:“说我有私怨也罢,好,我认了。只是不把那狐妖拿下,你们也别想找到秘藏!”


    “你口口声声,说得仿佛秘藏于你已唾手可得。”狐妖淡淡道,“焉知你不是在虚张声势?”


    说话间,她看向戴晟,目中隐约有狐火般的幽青色一闪而逝。


    被那双明眸一望,戴晟心中再度涌起一股郁愤之气。此前他与这狐妖交手时,就曾数度感到大异往常的怒火,哪怕平日里不是那么冲动,面对她时却是难以自控,直到被孟君山敲醒,方才冷静下来。


    只是那时他醒觉恐怕是中了妖术,如今也根本想不起来之前的教训。他愤然道:“我这就叫你看看……”


    孟君山登时察觉不对,这时戴晟已将手往袖中探去,仓促间他来不及作别的,只抬手在铜镜上一扣。


    一阵如钟鸣的震响从中传出,戴晟猛然觉得胸口像被重锤抡上,险些吐血,神智却清醒过来。幻惑之术无形无质,找准关窍却可一击破去,孟君山甫一出手,立刻翻转铜镜,一串双翼如刀刃的蝴蝶噼里啪啦地打在他展开的水幕上。


    狐妖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处,最后一小半的蝴蝶却陡然转了个方向,朝着他身后的闻人郴飞去。闻人郴猝不及防,长鞭中荡出的灵气只挡住了几只,余者却已经掠至她面前。


    孟君山周身青光大盛,水幕犹如潮汐倒卷,硬生生把那些精巧而满是杀机的蝴蝶扑了开去。仅有一只蝴蝶穿过了水幕,闻人郴下意识抬手去挡,闪着寒光的蝶翼从她指尖一穿而过,却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虚中有实,实又为虚,飞向她的蝴蝶乃是幻象,另一头纷飞蝶影则已经迫至戴晟面前。


    就在此时,他们头顶忽然不住作响,沙尘如细雨簌簌而落。这与之前石室崩塌的情形太过相像,一片尘雾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各展本事,唯恐再度落到什么地方去。


    然而他们脚下的石地并未开裂,上方的摇动也慢慢止息。飞尘渐沉,众人重又可以视物时,就见彼此的衣袖发间都落满了淡金的细砂,地面上也盖了薄薄的一层。


    霍清源扇子一挥,花灯凭空飞起时,他们发现石棺后面那两个修士,连同从棺中被拖出来的半朽尸首,全都不知影踪。


    方才从千愁灯中醒来后,谢真就发觉此间情形十分诡异。在场众人可说是各怀鬼胎,互相的了解也参差不齐,谁也不敢说都清楚了彼此的真面目。


    就连此行的牵头人戴晟,他所求的是遗迹中的秘藏,看似光明正大,但肯定还隐瞒了不少事情。


    在戴晟正对狐妖喊打喊杀时,长明默不作声,在石棺背面缓缓画出一个阵法。借着阴影的遮挡,除了一旁的谢真,更无人察觉他的动作。


    谢真一眼瞥到,那阵□□廓呈八角形,曲折密布的图纹纳入不足一掌宽的方寸之中,难怪就连长明画起来也颇费工夫。


    最后一笔收拢,整块阵法上随即发出微弱的沉沉红光,宛如火堆上行将熄灭的余烬。


    长明全神贯注地画完,五指一合,画在岩石上的阵法凭空浮起,接着便顺着半开的石棺盖,被他一把扔进了棺中。


    这时屋顶轰然一声震动,霎时间四下里沙尘飞扬。长明似有预料,一手揽住谢真,化作一道火光遁入石棺中。


    谢真满以为他们要和棺中没烧干净剩下那些石蛛来个脸贴脸,没想到棺盖在头顶合拢之际,他们下方也陡然一空。


    向下坠落时,谢真心中只剩两个字:又来?


    自打进山以来,他们先是在九曲十八弯迷宫中一路下行,接着从山洞中掉了不知几百尺深,眼下竟然还能再往下,他简直都要怀疑七绝井的建造者是不是把这块地都给挖穿了。


    这念头只停留了一瞬,不消片刻,他们已经飘然落地。周遭一片漆黑,长明问道:“纸灯符还有么?”


    虽不知为何不点火照明,谢真也不多问,翻手取出此前就预备好的符纸,向空中一掷。符纸化为一轮薄薄的明月,悬于半空中,洒下遍地银辉。元宝小说


    棺中人就躺在他们不远处,看来是被长明一并带了下来。而就在他们面前,空旷石地的正中央,赫然立着一座无字黑碑。


    一看到石碑,谢真脑海中犹如被一道闪电照亮,他立即抬头四顾,明月灯在他的操纵下越升越高,直到将此地的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


    这里除了那块石碑之外,几乎空无一物。地面看起来极为奇异,既非山岩,也不是精心铺就的青砖;它的质地既光滑,也有些凹凸不平,仿佛纯黑的釉质,在纸灯的照耀下夹杂着绚丽的琉璃光泽。再向远处看,墙壁与地面竟无分界,自下而上均是这样黑漆漆一片。


    与白沙汀中那座四壁满是飞扬火焰的纹饰,神工天巧的主殿比起来,这里只能说是个宽敞一点的黑石洞。


    但,它的的确确与那座主殿一般,建成了严密的八角形轮廓,石碑立于正中央。谢真将其与记忆中白沙汀洞府的主殿对照,方位几乎分毫不差。


    不用多说,他也知道,这就是他们在寻找的封印之地。


    谢真:“可是这……”也太不对劲了吧!


    他一时间有些混乱,十分摸不到头脑。见识了湖底那极尽堂皇华丽的别居,如今乍一见到此地,他打心底不相信这是陵空选的秘境所在。


    就这么一个黑不溜秋的山洞,上面还顶着个棺材,怎么可能?


    然而黑石碑就在他面前,由不得他不相信。长明仿佛知道他所想,接道:“你是想说,可是这怎会如此寒酸?”


    谢真:“……差不多。再有,山中一路都是灰石,这里怎么变成了黑的?”


    “这不是山石。”


    长明轻轻踏了一下地面,“看那边。”


    他伸指虚点了两处地方,谢真顺着方向望去,仔细一看,发觉与两侧竖直的石壁不同,那两处粗糙地向外突起,隐约可以看出碎石的形状。


    长明道:“若我猜得不错,这里原本是一处地宫,并且还有几道殿门,通向偏室一类。如今这个样子,则是因为有谁在里头放了一把火,不但将出去的路烧塌,还把墙壁地面都融成了一片。”


    被他这么一点破,谢真恍然。长明若有所思地补了一句:“这黑中隐约可见缤纷五色,被烧光之前,里面想必也是有不少金玉珠翠。”


    谢真觉得根本不用去问到底是谁放的火了,能把这地方给烧到浑然天成的上下一体,这答案简直想都不用想……


    “这里就是刚才那座石室之下?”他仰头看向天顶,他们刚才穿过的通路已经毫无痕迹,“实在很深……你怎么知道要这样下来?”


    “和白沙湖底相差不多,地脉阵眼自然要深入地底。”长明道,举步走向石碑,“至于那座墓室与地宫的渊源,七绝井八角缺一的阵法,正是依托地脉封印建造而出。”


    谢真想起此前他与长明谈起过,究竟是先有墓室,还是先有陵空设下的秘境?眼前这地宫的模样,让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个不大靠谱,但也并非全无可能的猜测——难道说七绝井建造之后,陵空并没有把墓拆了,反倒是一气之下把地宫给烧了个干净?


    这时,长明已经来到石碑前,将手按了上去。


    谢真在白沙汀时他没有亲眼见到长明解开封印的情形,如今不由得有些紧张,没发觉自己屏住了呼吸。在他的注视中,长明手上一度被隐藏起来的两道锁链骤然现形,仿佛与之呼应一般,金银两色火焰从石碑中腾起,化作一条燃烧的锁链,紧紧扣在他的手腕上。


    如同一张遍布利齿的巨口猛然合拢,在他原本绝不会为火焰所伤的肌肤上,也赫然现出了烧灼的痕迹。


    谢真惊道:“怎么回事?”


    他疾步上前,长明道:“无妨……”


    才说了两个字,他就察觉不对,立刻住口。谢真却已经从他的话音中听出了痛楚,正不知如何是好,另一个声音突然在他们不远处响起,平静无波地说了一句:“两位,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