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千愁灯(四)
    施夕未穿过竹林小径,一路朝山上去。此时斜阳未落,稀疏竹影之间,仅有的二三鸟雀在他经过时一无所觉,自顾自地在空荡荡的石亭间踱步。


    若非幻境,他或许这一生都不会踏足毓秀山,遑论正大光明地走上峰头。换作其他时候,他定要好好把这里瞧上一瞧,可惜此刻他着实没什么兴致。


    他在小路的分岔处稍稍一顿,直接向着掌门居所去了。


    那来自王庭的花妖着实神秘莫测,毓秀山这般的仙门重地,常年有掌门镇守,他居然也能如此熟悉,连后山那样外人不可能熟知的地方都能说个一二。


    尽管可供探查的讯息不多,施夕未也对他的来历有颇多猜想。其之一便是,倘若他来自花妖的血脉淡薄,在妖类的特质外显之前,确实有可能看似与人族无异。在这期间,他曾在毓秀山待过,又和孟君山认识,这样就说得通了。


    但这个猜测也有一些令人疑惑之处,譬如,他在毓秀山是什么身份?弟子的话,他的出身有没有被那据说对妖族深恶痛绝的掌门发觉?以及……他又是怎样与长明殿下相识的?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早已逝去的剑仙谢玄华。


    长明殿下与谢玄华乃是旧识,这在有心人眼中不算什么秘密。如今这样一个剑法卓绝,又对仙门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花妖出现在他身边,很难叫人不想起那些往事。


    他一度怀疑这花妖是不是谢玄华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之类,可惜花妖血脉往往驳杂,只靠外貌,几乎无法辨别他究竟是什么来历。若猜测为真,这个孩子明明身具奇才,却不为仙门所容,反倒寄身深泉林庭,不得不说造化捉弄。


    虽然,要说世事无常……也实在轮不到他去同情别的什么人。


    “乔杭!你站住!”


    他刚出竹林,不远处就有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沿着小路匆匆走来。前面的小少年额头青了一大块,满脸郁闷,后面跟着的少女正气冲冲地喊他。


    那叫乔杭的少年很不情愿,但终究还是站住应声:“师姐。”


    两人皆作毓秀弟子打扮,少女年纪正轻,发间束着一条翠色锦带,更显颜色鲜妍。只见少女快步来到乔杭身后,一把按住他肩膀叫他不能溜掉,口中道:“跑这么快是往哪去?”


    乔杭:“晚课。”


    “你顶着那么张脸去晚课?”少女道,“不要是回去哭才好吧!”


    乔杭气道:“这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技不如人,我……”


    “你还知道技不如人,那就不要趁着大师兄面壁的时候去搅事啊?”


    少女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还不是看掌门闭关,没人管你就想去找回上次落的面子么?如今你倒是知道了,大师兄就算只用剑,收拾你也不成问题!”


    他们数尺之外就是静立的施夕未,竹影萧萧摇动,两人丝毫没有察觉到旁边还站了个人。这大师兄说得无疑就是孟君山,听话中意思,他就在山上什么地方面壁。


    施夕未一时也不知是什么心情,默默想着,不行就从这里面捉一个带路吧?


    乔杭听了那话,顿时更不高兴了:“什么叫不成问题,我那是惜败,惜败!”


    “你真以为自己那两下子能在大师兄手底下走那么多招啊?”少女嘲道,“这么说,你下次倒是堂堂正正去与他比试一番。”


    乔杭:“我只是不想再被他用幻术耍着玩了!难道我就很想跟个愣头青一样冲上去挨打吗!”


    他喊出来时已经带了点哭腔,随即深感丢人,不由得狼狈地止住了话。


    少女沉默了片刻,取出一条帕子,两手合在上面,片刻后,绸布上浮起了浅浅一层白霜。这点术法的效用在斗战中是完全拿不出手,不过她显是已尽了力。


    她把冰凉的手帕卷起来,按在师弟的额头上。乔杭没有躲开,只是低头看着她衣角。


    “好了,大师兄又不是要欺负你。”少女缓和了一些语气,“他要是当真动手,你就不会只是被敲一下头啦。之前的比试,他既没叫你受伤,更没叫你丢脸……哪怕你不服气,他也没与你计较是吧?”


    隔了一会,乔杭才闷闷地说:“我就讨厌他那样子。”


    “哎呀,你跟他置什么气?”少女道,“我刚入门不久,他代师父传我‘凝霜式’,过了十五日,他来找我,说道:师妹,这天天练得也有半个月,叫我看看你使得怎么样?我当然是使得不怎么样了,徒有架子,还差得远呢。结果他也不说话,只是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瞧着我,弄不明白他眨眨眼睛就能用好的东西,我怎么要花这么久……你说气不气人?”


    乔杭怔怔地听着,少女又道:“所以你不要跟他比,与自己比比不就行了。我看你剑用的照前阵子好了不少,况且你不打算专研剑法,还纠结什么呢。”


    软语安慰了几句,她又板起脸道:“师父出关之前,叫我再看你跑去静心堂,不用大师兄,我就收拾你一顿!”


    施夕未无心听他们这些少年人的烦恼,现下听到了那面壁的是在什么地方,便转身离去。


    远远地,少女兀自念叨:“再说啦,你刚才最后那几下使得也不对。‘惊风白日’之后,你不要顺势欺上前去,反倒是要回手……”


    “……接一式‘光景西流’。”


    他仿佛仍能听到那个含笑的声音,“这里慢一些,但不要软绵绵的。虚中有实,在于此间时机……”


    时隔多年他甚至已经不明白,那些在梦中也微不足道的小事,为何直至醒来之后也记得清清楚楚。一取出剑,肩背臂膀无不依照被悉心教导的法门运使,五指与手腕娴熟地推转,就如曾有人将它们握在手中一般。


    施夕未在静心堂外停下脚步,取出青玉簪,给此刻在半山下的花妖传了一道讯息。接着,他身随雾气,无声无息地潜入这间厅堂中。


    不须刻意寻找,一道阶梯直通正堂,在因年代久远而斑驳、却擦拭得纤尘不染的砖石地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只蒲团,一个身着云纹锦衣的少年正在入静。


    他面前的廊柱上,悬着一面双手合捧大小的古镜。镜面中映不出任何景象,而是模糊一片,萦绕的幽幽紫气如同飞云,在镜中片刻不休地缓缓流动。


    那个不省心的师弟离开后,孟君山原以为今天的麻烦事就到此为止了。


    静心堂立于毓秀山上已有数百年时日,久经风霜,这其间也不知被修缮了几次,方才如现在一般,砖是砖瓦是瓦,不怕屋顶掉落砸破他脑袋。可是,他常常觉得,前辈们修房子的时候,大概忘记了正堂中的蒲团也该换一换来着……


    蒲团平日收在箱中,用于编织的药草乃是灵物,至少还有个形状。但坐了这些年,里头的芯早已被压得结结实实,薄得不能再薄了。每次坐在上头,他都觉得从腰到腿哪儿都疼。


    这郁闷还是他独一份的,除了他这大师兄之外,别的在掌门面前如鹌鹑般乖巧的师弟师妹们,并没有三天两头进来面壁的苦恼。


    他勉强摆了个不太难受的姿势,掌心向下,双目微阖。无须如其他弟子一般反复凝神静气,甚至不用坐正,几乎是立刻之间,他的心神便沉入幽静之中。


    悬挂于正堂之上的那面古镜名为“大昀紫镜”,是从先代一位掌门手中传下的秘宝。据说此物在主人手中时声名赫赫,非但能以自身威势震慑敌手心神,还有破去一切幻形之效,邪魔歪道在它面前,往往一个照面都走不过。


    可惜镜子的脾气就与他的能耐一般大,主人去后,再也无人驱使得了它。门中前辈们想尽办法,最后只能选了这风水方位无一不是绝佳之地,盖上这座楼阁,将这面镜子悬在堂中,方才叫它消停下来。


    既然摆在这里不能挪动,斩妖除魔的事情自然是做不了,至于那破幻的本事,这毓秀山上也没人给它用来施展。所幸它依然保有以威压助人凝神的功效,使得这原本不叫静心堂的静心堂,数百年来成了弟子们挨罚面壁的去处。


    兴许是被关进来太多次了,孟君山觉得,他与这小镜子……不对是宝镜,不说惺惺相惜,成日价地在这面面相觑,也算看了个脸熟吧。刚进来时,他还在这镜子照耀下如坐针毡,浑身不舒坦,如今似乎已经完全没了难受,反倒有种别样的妙趣。


    只要在此一入静,他的心神便被裹入镜子的蒙蒙紫光中,他的双目仿佛也成了镜面的一角,从镜中注视着这座静心堂的一草一木。


    虽说这地方本身是没啥可看,但这对他来说无疑还有些趣味。他甚至想,倘若他有机会亲手制得一件法宝,似乎镜子就挺不错的。


    这个傍晚,他依旧与往常一样,带着入静时那万事皆空,又有些漫不经心的思绪,从镜中朦胧的视野望出去发呆。


    当一个身影若无其事地迈入静心堂时,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接着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见鬼了,他心想。他入门已有好一阵子,平时勤修不辍,感官较常人敏锐许多,可即使如此,他也丝毫没有觉察到对方到来。


    那是个身着红衣的少年人,他踏上堂前石阶,步伐不慢不快,接着径直向正堂走来。他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这使得他的身影如同水波中的倒影,时而清楚,时而又捉摸不定。


    若不是在镜中注视,孟君山都要以为他后面根本没有任何人。


    然而,假如他与大昀紫镜中有一个出了错,那多半是他,不是镜子。此时此刻,他耳边又回响起了师父对于这面古镜的说法,他还没忘记,这面镜子是可以勘破幻象的。


    他闭着眼睛,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都不动一动,尽力装作还在入静的模样。而他沉在镜中的心神,正在略带惊恐地看着那不速之客站在他背后,用一种说不出来是什么意思的目光望向他。


    一息,二息,三息过去,那红衣少年还是在原处静静看着。


    短短片刻间,孟君山心中转过的念头如果写在一张卷轴上,在静心堂门口一甩,足可以哗啦啦地一直拖到山脚下。


    这人未经通传就进了静心堂,十分不妙。毓秀山不说守卫森严,上面也住着这样多的弟子,还有掌门终日镇守,这家伙居然能直上主峰,一路进到静心堂来,光这幻术造诣就不是他能对付得了,更加不妙。


    比这还大大不妙的,是他在镜中见到的对方模样。


    这少年的打扮他在仙门中从未见过,发间的碧玉环如同雨中新叶,美则美矣,一看就是平时不常跟人动手打架才会这样穿戴……不对扯远了,关键是,他看到对方的耳际附有两片青碧的薄翼,一望可知并非人族。


    他也不知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见它们似绡纱剔透,向两旁斜斜凝定,既像鳍尾,也像羽翅,哪怕此间一丝微风也无,仍然如柔波般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