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七绝井(四)
    山石崩落的通路宛如一口深井,地底的幽暗盘踞其中,仿佛陈年累月的积水淤泥,扔块瓦片下去都听不到响。


    辉煌的火焰须臾即逝,在坠落中,环绕着谢真的那双羽翼重又变回了手臂。


    不过哪怕变回来,落势也不曾稍减,也就是在撞到地面之前缓了一缓,总算没给砸出个坑来。


    头顶是茫茫黑暗,此处却好像有些不知哪里来的微光,让人能勉强看清周围轮廓。借着这点光,谢真看到长明已经恢复人身,只是那层伪装的幻象已经没了。


    他往长明耳朵上一看,果然看到那价值连城的蜃珠脱去了隐匿,虽挂在原处,上面却布满裂痕。哪怕在这黯淡的光照下也能看出,它原本柔润无暇的凝碧颜色彻底褪去,只剩下一个灰扑扑的空壳。


    换作是别的情形,蜃珠都不至于如此脆弱。这次时机实在太寸,长明化回凤凰真身,四溢横流的火焰第一个冲破的就是这层幻象。


    挨了凤凰的失控一击,是个人估计都要随风飘扬了,别说蜃珠,它可能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死得这么壮烈。


    谢真挺纳闷自己怎么还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自打见到长明真身,他脑中就乱成一团,到现在心神也定不下来。


    眼看长明一撑地面打算起来,他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冲动,把人又给摁了回去:“你先把话说清楚!”


    长明:“……”


    此时此刻,谢真忽然感觉,所谓修行出来的敏锐目力,其实也没那么厉害。


    他能在深夜中辨明敌手的轮廓,捕捉刀刃映出那一星半点的寒光,可现在他想看清长明的神色,即使离得这样近,视线却总被一层朦胧昏暗阻隔。


    “难怪你不想让我见到。”他低头看长明,“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与我说。”


    长明仿佛被他的视线弄得有些不自在,偏了一下头,沉默片刻才道:“那你死了有告诉我吗?”


    “……”谢真气得噎住,“现在再说这就没意思了啊!”


    “是啊。”长明的语气没什么波澜,“早就过去了。”


    谢真仍然难以置信:“那是剑伤,我不会看错,仙门哪里有这样的剑修?这样的事情,外面怎么从来没听到过传言?”


    长明:“这有什么值得讲的。”


    谢真:“太有了吧……”


    以他对仙门的了解,要是有谁能在凤凰身上砍这么两剑,肯定是要大书特书啊!当事者自己不说,别人也会帮他吹,名声不就是这么吹起来的?


    至于等这人闻名仙妖两道之后,会不会被王庭报复……反正仇都结了,也不差这点,不如多给大家提供点谈资。


    他刚下山的时候,也经历了一波这样烈火烹油的吹捧,在众人口中,俨然就是仙门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那段时日,他打尖会吃到迷药拌饭,住个店半夜也会被撬窗户,许多邪道妖族都盯上了这前途无量的少年剑修——管他是落进英雄冢还是温柔乡,总之把他解决,扬名立万指日可待。


    谢真被当成靶子刷了好一阵子,最后这股歪风邪气终于在众多挑战者头破血流之后消弭无形。说来讽刺,大家意识到他真的不好惹之后,不管是夸他的还是讲闲话的,都不太会大声说了。


    一个没有师长压着,没有同门出来和稀泥,想不给你面子就可以不给你面子的剑修,即使与王庭后裔过往甚密,让人看不顺眼,也没人敢在他背后编排太多,唯恐被他反手一剑劈在脑门上。


    至于身后名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任谢真怎么问,长明就是不接腔,看来是打定主意不想告诉他这伤是怎么来的。


    谢真也不好一直追问,心里就像堵着一团火,怎么都发不出来。他抱着闷气与长明互瞪了半晌,终于想起来:“等等,你刚才为何会化出真身?”


    “原来你还知道问。”长明没好气地说,“你还记得我们是在墓室里吗?”


    谢真:“……当然记得。”


    长明:“那么,劳驾挪挪地方,让我先起来如何?”


    谢真:“……”


    他们掉下来的时候抱成一团,很不利落,方才他又把长明摁在地上,着实不太成体统。谢真略有点尴尬地从长明身上移开,把对方扶了起来,尽量当做他们落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有段时日没有看到长明的真容了。褪去相较下太过平凡的伪装,这幽暗的地底也仿佛被照亮一般湛然生光。


    长明道:“记得白沙沼中的那一次吗,刚才也是一样。”


    他这么说,谢真立刻懂了。落入白沙湖底的洞府前,长明的火焰也曾短暂地失控,把他的手烫得换了一层皮。


    “这里的地脉封印也被有了异变?”他皱起眉头,担忧道,“你还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好?”


    “无事。”长明冷静道,“方才在上面,我察觉地脉封印就在不远处,试着感应了一下,山就塌了。”


    谢真:“听着好像不大欢迎你的样子。”


    长明:“不奇怪。问问那个石碑前辈醒了没。”


    他说出“石碑前辈”的时候,语气总有点微妙的嘲讽。谢真握着海山凝神听了听,摇头道:“没反应。”


    长明点点头,不很意外:“那先不指望他了。”


    “怎么这时候想起来问他?”谢真奇道。他之前也试着叫过几次石碑前辈,都没得到回话,长明则常常一副就当没这人的样子,对他此举不置可否。


    即使在白沙汀中,他们也算同心协力过,可关系似乎丝毫没有融洽起来。


    想想石碑前辈那个嘴,这样倒也不算奇怪就是了……


    “情形这样诡异,多点讯息也是好的。”长明道,“地脉封印倘若在墓中,那么是先有封印还是先有墓?”


    谢真:“你好像讲过,地脉封印的方位不限于方寸之处,如果先有墓,想必……唔,想必设立封印的时候会绕开吧。”


    他其实十分怀疑,真遇到这样的事情,陵空那个横行霸道的脾气说不定会把人家墓给炸了。不过毕竟是长明的先祖,而且这墓看起来也没什么事,这有些不敬的猜测还是别说了为好。


    长明:“如果封印在先,墓室是后来建造,更不合常理。白沙汀中的洞府尚且留了阵灵驻守,藏于水底,免得被人察知。墓室主人若是临琅国的一介凡人,如何能在封印头上破土动工?”


    “你也说了,七绝井是从古阵法中演化而来。”谢真沉吟道,“建这墓室的,或许不是凡人呢。”


    “不是凡人而是修士,就不会被陵空找上门算账吗?”长明反问。


    谢真:“……也是啊。”


    长明唤出一团悬浮的火焰照明,又取出小罗盘观看。


    细密得叫人头晕的图纹之中,一根黄金指针不住游动,停在南面片刻,又轻颤着开始回转。谢真瞥了一眼,反正也看不懂,视线便不由得向上移去。


    半明半暗中,长明垂下目光,凝神思索。火光在他的眼睫下投出一道柔软的阴影,谢真恍然发觉,他抿起嘴唇的模样,与当年那倔强的少年并无二致。


    他似乎心绪不佳,谢真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自己正微微皱着眉头?


    或许是因为这山中墓室诡异的情形,或许是因为地脉封印的异常,或许这样那样,理由多得是,这破地方又不可能让人开心得起来。


    但是,谢真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两道交错的伤痕。


    如今看去都那样骇人,背后一定藏着惊心动魄的过往。方才他关心则乱,抓着人追问个没完,现在却开始有点后悔了。


    长明不想讲的话,又何必非得让他想起这些不快的事情。


    毕竟他认识的长明早已经长大了。他只是……一时间还是改不掉往日的习惯。


    “怎么?”长明忽道。


    谢真回过神,发觉自己好像盯着对方看了太久,此刻长明正望着他,目露询问。


    迎着对方的眼神,谢真貌似镇定地找了个话头:“你的蜃珠坏了,得想个办法。”


    长明一怔,伸手取下失去效用的蜃珠。一看他的表情,谢真就知道他恐怕刚才都没有察觉到这回事。


    他把自己那枚蜃珠从耳朵上拔了下来。多亏长明出的鬼主意,他现在还背着一层乔装,生硬是生硬了点,也比没有强。


    “用我这个。”谢真捏着耳扣,拨开其中暗藏的精细机关,将它戴在长明耳边。


    长明默不作声,回手按住蜃珠,片刻后已经变回了那个修士的模样。谢真托着那枚碎裂的蜃珠,对着光看了看。


    长明以他一贯作风道:“没救了,烧掉吧。”


    “……怎么说都有点可惜。”谢真辩道,“回头交给施主将看看,说不定还能修。”


    长明:“你拿去,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怎么坏的。”


    谢真:“那算了。”还是不要徒增枝节为好。


    长明从他手中拈起蜃珠,却没立即烧掉,而是收了起来。谢真只道他不打算在这玩火,也没在意。


    就在这时,他们头顶隐隐传来人声。


    “咦,这里怎么有个坑?”


    谢真:“……”


    他们跌下的地方四面都是山壁,好像井口般拘束了头上传来的回声。在不分明的杂音里,他还是立刻听出了那是霍清源的声音,中气十足,似乎无甚大碍。


    另一个姑娘的声音细细地说了句什么,听不大清楚。接着霍清源道:“把城主留在这太过危险,我们还是一同下去。”


    长明冷着脸,回头看了一下四周。此处的山洞不大,左右没什么可以遮掩的地方,他也没有要避开的意思,只是拉着谢真向后让了让。


    他们都满以为上面那两人马上就要下来,结果等了一会也没动静。只听霍清源道:“城主莫怕,一个山洞罢了。你闭上眼,抓着我的手,可好?”


    长明轻轻冷笑了一声。


    谢真的嘴角也忍不住抽了抽。又过了片刻,上方的黑暗中有晶莹光点洒下,朵朵飞花环绕中,霍清源双手抱着城主,面带微笑,缓缓旋转,飘然下落。


    那些芙蓉花随之纷纷扬起,四散凋铃,掀起一阵花雨。


    谢真:“……”


    这一瞬间,他不由得想起了很多。自从复生以来他三灾两病,好几次被长明抱来抱去,现在想来,那画面想必也是很那什么……


    不过再怎么也不会比眼前的情景浮夸了。谢真很想问他师弟一句,人家城主眼睛闭得紧紧的,这些毫无必要的花瓣到底有什么乱洒的必要啊?!


    花雨散去,霍清源完美落地,转过身,就看到谢真二人立在一旁,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霍清源:“……”


    他一脸理所当然你们不用大惊小怪的表情,把城主放了下来,扶着她站稳。接着转向长明:“这就知道,从这条路上定能见到二位。果然是深藏不露啊。”


    看到长明一脸冷漠,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若不是见到你们一路拆墙打洞的痕迹,我竟不知还有这种法子。看来这才是密道的走法,你们恐怕比戴晟都更了解这处地方,是不是?”


    “你待如何?”长明淡淡道。


    “我?”霍清源笑道,“我只是来凑热闹的。戴晟估计想不到,他费心谋划多时,还有两只黄雀藏在他邀来凑数的队伍中吧。”


    长明:“我们乃是应兰台会之邀来。”不要说得好像这黑锅和你没关系一样。


    霍清源噎了一下,随即大方道:“道友这般的奇人异士,谁会不乐意结交。此间事毕,我便将货真价实的令牌为二位送上,又有何妨?”


    言外之意,你们冒用兰台会令牌的把戏我已经识破,但若是识时务,也不是非要计较。


    谢真看着他们绕弯子,颇觉头疼。他知道长明用的应该是真令牌,只有身份是假的而已。


    长明故作警惕道:“不必。出去后不被你瑶山寻仇,我就谢天谢地了。”


    霍清源自觉找到台阶,闻言便笑道:“道友难道觉得我是仗着师门胡作非为之人?”


    长明:“霍四公子令名,谁人不知。”


    他十分入戏地扮演着一个阴阳怪气的修士,谢真甚至觉得他演得有点自得其乐,起码这句嘲讽得有八成是真心的……


    “过奖过奖。”霍清源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内涵,客气道:“承蒙道友信任,我等彼此正应协力同心。”


    谢真:“……”你这鬼话说得也是一如既往地溜。


    他念头转了一转,大概明白了。霍清源多半也对这七绝井中的情形预计不足,正得找个长明这样会认路的帮手。至于长明,需要的则是关键时刻说不定能起上作用的城主。


    只见各怀心思的两人互相打完机锋,很快进入正题。霍清源问道:“道友不辞辛劳到此,可有什么所求?”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刺了对方一句。长明却说:“你是为何而来,我自然也是一样的由头。”


    霍清源着实有些疑惑,重复道:“我是为何而来?”


    长明摆出一副大家都懂的神色:“这里左右无人,不必说那遮遮掩掩的话了。你不是为了遗迹中的秘宝,难道还真是来当护卫的?”


    霍清源:“……”


    看到他的表情,谢真差点笑出声,面上还是纹丝不动。他们都知道,霍清源不大可能是为此而来,可这样讲却与他们如今扮演的身份相符。


    还被霍清源扶着的城主尴尬地看向一旁。霍清源打了个哈哈:“此事不是我一人可以做主。非要算起来,城主才是此间后人。”


    城主细声道:“我听仙长的安排。”


    长明并不在意,只说:“我要从中挑一件东西走。”


    语气势在必得,谢真若非知道事情始末,都不会怀疑他是在信口胡说。


    一件东西听着不多,可谁也不知道秘藏中究竟有什么。倘若只有一样东西呢?又或者其他都是寻常,只有一样是真正的宝物,又当如何?


    霍清源眼睛也不眨,直接点头道:“可以。”


    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的痛快,简直令人怀疑这许诺是不是真的作数。谢真看长明意犹未尽,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提醒他别演得太入戏了,见好就收。


    他这一出声,却把其余三人的视线都引了过来。元宝小说


    霍清源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成自然,刷地一下将显出半面芙蓉的扇子展开,朝他笑了笑。谢真并不想理他,瞥了长明一眼,长明便道:“知道了。”


    接着他转向霍清源道:“我的同伴也要挑一件。”


    谢真:“……”我不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