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迷途
    胡三的肩膀上,坐了一个女的!

    这个认知,让胡三打了一激灵。

    下意识侧头去看,抬手去赶。

    但挥舞的手臂落在空处。

    胡三根本看不见肩上的‘人’

    只能感觉,半边胳膊像是浸在冰水里,冷得发痛。

    “哎哟,小娘子,我知道我体健貌端,但您也不能就这么看上我啊。”

    这关头,嘴里还在胡说八道的胡三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他猴子一样,原地手舞足蹈片刻。

    见地面影子,那坐在他肩头的‘女人’垂着头一动不动。

    胡三强撑道“那,那哥哥就背你走一遭。”

    “咱两没有好结果,到了街口你就放我走。”

    “回头若我心情好,给你立个牌位。”

    他自觉跟肩上‘人’商量妥了,又继续朝前走。

    肩头沉甸甸走了半条街。

    前面又是火光晃动。

    这一次,胡三麻木如茧的心,终于裂开。

    一丝一缕的恐惧,一点点溢出。

    胡三这才想到,原本他小时候亲眼瞧见爹娘死,第一个晚上睡在死人旁边。

    那会他也是怕过的。

    时隔许久,他回忆起幼年时害怕的那种心境。

    开始微微发抖起来。

    行了数步,眼前又是遍地尸骸。

    胡三光棍性子深入骨髓。

    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邦邦磕了三个响头。

    这处本就是停尸地,地动中死者流出的血,将地面的雪块凝结。

    胡三磕头,脑门上沾了许多血泥。

    他闻不到臭一般,张嘴道歉“诸位,诸位对不住,是我的错。”

    歪着下巴,在自己的脸上轻扇了两下。

    胡三道“诸位爷爷奶奶,慈父慈母,饶我一次!”

    乱认了一圈爷奶爹妈,胡三艰难从地上爬起。

    又朝路口走,他本想着他都这样诚恳道歉了,还要他怎么样?

    就这般,走了两步,腰被压得直不起身。

    再一看地上影子,已经不止肩上坐着的那个女人。

    肩头后背又趴了一个人。

    轮廓黑乎乎,看不太出来是男是女。

    胡三心里如擂鼓一般,狂跳不止。

    嘴上连喊祖宗“奶奶哎,你怎么把你男人喊来了?”

    他一张破嘴一张,还是造谣。

    他身上的两个影子,依旧毫无反应。

    没得奈何,胡三只能继续走。

    只这一次,他再没有之前的轻松。

    身上的重负,压得他腰都快折了。

    但不走不行。

    侧眼看去,一双蒙着尘土的腿搭在他的肩头。

    方才还看不见的人影,现在已经慢慢具象了一个轮廓。

    胡三稍有停下,后背趴着的那位大爷,也收紧手臂,催促着胡三走。

    胡三没得奈何,边走边求。

    走三步停下喘一口气。

    此处没有镜子,胡三不能照一照自己。

    他在这没有终点的路上走了三遍,脸上竟露出苍老痕迹。

    额角也出现了一缕缕白发。

    不知走了多久,牛马一般被驱赶的胡三,又回到了停尸的广场。

    他腿一软,整个软在了血泥里。

    沉重喘息两声,他再抬头做了一个决定。

    不走了!

    狗一样爬到他之前躲着吃鸡的地方。

    打算在那坐着,坐到天亮。

    只要撑过鸡鸣时分,里长他们继续从废墟中救人挖掘。

    总要送尸体来,届时他说不得就能得救。

    他的想法很美好。

    但千辛万苦爬到那避风的角落时,胡三还没来及喘气。

    颈子上勒着的手臂,猛然收紧。

    像是一条粗大的麻绳。

    强勒着胡三转了个向。

    接着,胡三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带了嚼头的牲口。

    被强拽住,硬生扯着向路口爬。

    “别,我不去了!”

    胡三嘴里呼喊着,无济于事。

    待爬出了路口,借月色一看,爬行的胡三就像是一个拉货的底座子。

    后背或站或爬,全都是影子。

    这些影子男女老少都有。

    黑压压全压在胡三背上叠成了一座山,且这一次不但影子凝实。

    胡三还能听见无数细细碎碎的声音。

    这些声音,统一念叨着一个内容——胡三是个晦气的不祥人。

    脸蛋肉贴在冰凉地面的胡三,颤抖起来。

    幼年时,他被里长从收尸队的人铁锹下保住。

    但他一个小孩,曾在无数尸骸的地方,蹦蹦跳跳快乐活了下来。

    在任何人眼里,胡三都是个晦气的,倒霉的,带来灾难的不祥人。

    那时胡三年纪小,还曾为自己辩驳过“那也不是我想。”

    大疫并非胡三引起,康健活下来也不是他的过错。

    可没人会听他的辩驳。

    那些对胡三敬而远之的人只会说“全家人都病了,为何独你一人没事?”

    “死了爹妈也不知道哭,和死人同吃同住,想想都可怕。”

    胡三又辩道“可大疫封了里坊,我那也去不了,不同吃同住又能如何?”

    他的辩驳旁人半个字也听不进。

    胡三就这样,背负着流言蜚语过活。

    直到……他也开始胡咧咧。

    “错……”

    胡三想要认错。

    但他身上压着那么些‘人’,他连呼吸都苦难。

    身上骨头被沉甸甸压着,磨砺在地面生疼。

    一团烂肉似的胡三,被无数只手脚牵住,朝着前方蠕动。

    咔嚓咔嚓……

    蠕动一步,骨头断裂的声音响一声。

    胸前揣着,舍不得吃的烧鸡已被碾成了骨肉泥——和现在胡三一样。

    前半截街,地上一道道血痕,是断裂骨茬刺破了皮肤。

    中间那截街,肚皮被自己的碎骨划开,肠肚碾得扁扁。

    散发着热气,黏在地面。

    后半截街,血肉去了大半,只剩一张被碾得薄薄的皮。

    街口就在眼前。

    这一次前面不再是停尸的空地。

    隐约可见人们说话的声音。

    “这次官府救济的粥好粘稠啊!”

    诸如此类,带着幸福感的对话传来。

    盘腿坐在胡三皮上的女人,半边脑袋瘪瘪。

    染血发后,半张碎掉的脸上缓缓勾起唇角。

    快了,快了。

    借人阳气血肉,马上就可从这离开。

    胡三皮好似载具,上边搭乘的‘人’迫不及待想回到执着思念的人身边。

    蠕动着,又朝前蠕动了一步。

    忽然一声猫叫,如炸雷般响起。

    一只健壮的独眼狸猫,从墙头跃下。

    口中叼着的小短刀,一闪而过。